外婆走後十年,母親也走了,這娘倆平日最貼心,總有講不完的話,如今母女重逢在九泉,肯定又在一起嘀嘀咕咕個沒完沒了,對我影響最大的兩個女性又在念叨我什麼呢?
處理完母親的後事匆匆返回單位,腦子裏渾渾噩噩,滿是外婆與母親的影子,渾身沒勁,我沒了外婆沒了媽,心裏淒涼無比,直到清明過後,嶽母的到來。
一天,隔壁呂婆問我:“你家外婆來了?”我一怔,腦子一時轉不過來:外婆?啊!是的,是外婆。
其實我是知道的,在從江地區,男人們都隨自己的子女尊稱嶽母為“外婆”,我的兩個孩子親親熱熱地左一個外婆,右一個外婆叫個不停,同樣對外婆有無限依戀,一如我們兄弟當年。真羨 慕我的兩個孩子,有外婆有媽,多幸福啊!我的心情也開始舒坦了,家裏又有了生氣,漸漸地,不知為什麼我也很自然地喊嶽母為“外婆”了。“外婆”,這個神聖的詞,整整塵封了十年,想不到,在這裏,我對故鄉外婆的思念卻能通過孩子們的嘴得到慰1藉。看著嶽母整天忙忙碌碌的背影,仿佛我的架筧阿婆、我的母.親就守在我身邊,心裏頓時寬慰了許多。我要把對架筧阿婆、母親的歉疚在嶽母身上彌補,家有老人是福氣,嶽母,謝謝您,是您慰藉了一個中年男子深深的戀母情結,您就是我的架筧阿婆,您就是我的母親。
今天是周日,是2008年的母親節,我早早地起床,想為嶽母做次早點,卻看到瘦小的嶽母己在默默地拾掇後花園了,這分明就是外婆和母親的背影,可憐天下父母心哪!我怔怔地看了好一陣,無話可說,唯一能做的就是打開電腦寫下這篇文字,謹以此作為寄往天國的問候,並祝福天下偉大的母親:母親節快樂!
二八年五月十一日(母親節)於後花園
清明回家
清明,如一縷無形的線,永遠牽住我對故土的思念。每到清明,心頭便一緊,我知道那是故裏的山山水水和濃濃鄉情在召喚了。
又到清明節,蜿蜒盤旋的湘黔古驛道上都是些匆匆趕回老家掛親祭祖的遊子,我也列在其中。
時下正是清明祭祖最熱鬧的時節,一路上隨處可見青煙嫋嫋,墳飄獵獵,萬木蔥蔥,蛻了皮肉色白嫩鮮美無倫的茶苞點綴在滿山遍野的油茶樹上,煞是誘人,惹得山裏的孩子滿山竄,滿樹爬,陣陣歡笑聲和著一浪浪鞭炮聲炸響山穀,全沒“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的愁煞氣氛。
日近正午,暖陽高懸,翻過數不清的山梁,終於走到兒時的梨子坳,歇歇腳吧,反正再拐過一道彎就到家了。仰身躺在油茶樹下如厚厚綠絨的馬蔥上,伸展四肢,閉上雙眼,貪婪地呼吸著山間甜潤的空氣,充分享受春日暖陽,讓故鄉的山風輕輕撫摸,全身麻酥酥的,感覺好極了,想著即將與家人的歡聚,嘴角不由溢出笑意。
哥一一恩,你一一來了?一句怯怯的苗語,是誰在喊我的乳名?
移開搭在眼前遮陽的左手,睜開被壓得有點發脹的雙眸,一個瘦黑而微駝、滿臉菜色的男人的身影漸漸清晰。紛亂的頭發上掛著幾根枯草,一身短小破舊衣褲,神情木油,掮著一柄修理墳塋用的長把盤刀,刀柄上掛著個黑黑的蛇皮口袋,許是裝有香、紙、 蠟、酒、杯和刀頭之類祭品。嘴向左上角一扯,露出三顆黑黃的,坐牙,怔怔地望著我。
這不是兒時的夥伴七斤寶嗎?我好久才認出來。
! 幾年不見,小我三歲的七斤寶蒼老了許多。
1 我……我給阿……爸修墳。七斤寶依我坐下,囁囁地說。
我心裏淌過一股涼水,又一個老人一一油匠麻子聾走了!我不知道怎樣安慰這孤苦的童年夥伴,天空飄過一大片雲朵,太陽躲進了雲層,適才春風暖陽綠樹帶來的那劑興奮頓時索然。雖然如今清明己成為家族最為重要的相聚節日,主題卻仍是祭奠先輩亡靈,凝聚家族意識,緬懷祖宗業績,激勵後輩展翅高飛,看著隻身一人的七斤寶,顯然又是一個人過節了。七斤寶二十六歲時麻子聾費盡心血為他娶的媳婦也在十年前進門不久就不辭而別南下打工,至今仍杳無音訊,從此再沒有女人踏進七斤寶那夏不遮雨冬不擋風的家門。他母親早幾年就去世了,這我是知道的,想不到麻子聾也走了,肯定是帶著無後的絕望走的。
哥一一恩,你們一一家可一一可熱鬧了,還殺一一殺了豬呢。七斤寶很羨慕地說。
我們家族人丁興旺,父親來電說家族掛眾親,百來號人,當然要殺豬了,每年都如此,最是熱鬧。這也是我計劃以後無論多忙也要在清明節回家掛親的原因,與其說是祭祀作古的先人,祈求庇佑,還不如說是抓緊時間看看還活著的人,慰藉一下漸濃的思鄉情。
毛澤東當年那首“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何處不青山”的出山詩何等氣派,如今讀來還是令人豪氣頓生,當年正是鼓著那股豪氣走下山到外麵闖蕩世界的。如今疲憊歸來,家鄉的風景依舊,這梨子坳還是童年的梨子坳,栗木坳上那株古杉也不見蒼老;滿山滿嶺的油茶樹依然鬱鬱蔥蔥,茶花飄香,茶籽茶苞分季掛果;山道上的青石板依舊踢踏著山民們匆匆的腳步。可是在身邊悠閑而過的那麼多小孩子、小後生、小媳婦們竟沒一個認出我;每次1’回家母親都會念叨,哪個老人走了,哪個老的己經不行了,更増添了那份心情的落寞,今天又看到七斤寶孤獨地行走在祭奠亡父的路上,我心裏澀澀的苦苦的滿不是滋味。這就是我魂牽夢縈的故裏嗎?周身奇怪地布滿被故土拋棄的感覺,如七斤寶被父親扔在山道上一樣,突生悲涼。
古人雲:父母在,不遠遊,父母年過古稀,我卻再次將照拂父母的重任鄭重交給了弟弟,把歡聚的希望寄托在來年。
家族的歡聚畢竟是短暫的,第三天清早,當故鄉的太陽再次照在栗木坳那棵千年古杉上時,我又獨自踏上無奈的匆匆旅途,如同餘秋雨筆下的“漂泊者”,很難說得清楚究竟是踏上歸程還是在遠離故土,每前行一步都加深了一份離索:故鄉,我還能回來嗎?一個人孤獨地行走在兒時丈量過無數次曾從這裏意氣風華地走出山門的青石板山道,噠噠噠,皮鞋點在青石板,仿如荒漠中單調的駝鈴,空曠而蕭索。遠處偶爾送來一陣稀疏的鞭炮聲,那是如我一樣因故遲歸的遊子在祖先墓前陣陣淒然的祈禱聲。
又走過梨子坳,對臉的山梁上有一座修葺一新的墓,我知道這就是去年年底剛走的麻子聾的墳。生生死死本是自然,但每次返家我都會平添幾分淒涼與孤苦,故鄉的人走了,能進家族的墳山與祖宗相鄰,有後人定期祭掃,日後的我呢,故鄉是否還有我的一杯黃土三尺墳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