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嶺上有段青石板路
有“大山竹海”之稱的翁曬村通往山外商賈重鎮一一遠口的路是一截盤旋在山嶺間寬寬綽綽的古驛道,始於湖南靖州終於貴州天柱,延綿兩百多裏,清一色青石板鋪就,如蜿蜒於山嶺上的長龍。原來是一條軍事通道,爺爺的爺爺就曾見過兩天兩夜的長辮兵從湖南方向走過青石板,一年後從青石板上走回來的辮子兵隻走了一天就完了。之後這條石板路就隻有挑夫走卒,商賈百姓,再沒見過兵了。
我對青石板路的記憶是從四歲開始。每個趕集日下午,我會早早地坐在離家不遠的梨子坳上,兩眼盯住青石板路,學會了挨著個數一撥又一撥踏上歸途的人,總盼望著第100個人是拄拐返程的爺爺。爺爺每集必趕,主要出售木刨、旱煙,換回米酒、鹽巴,當然更少不了我這個倍受爺爺珍愛的長房長孫的棒棒糖,害得我滿嘴蟲牙,在饑餓的年代這倒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過往路人都喜歡坐在梨子坳上歇腳納涼,吧嗒著嗆鼻的旱煙擺些千奇百怪的故事,讓我知道了除母語一一苗語以外還有一種叫“漢話”的語言,便滋生了沿青石板山道走出去看看山外世界的夢想。多年後終於成就了大山深處的翁曬村第一個靠讀書走出山門的少年。
三年高中在清水江邊的遠口度過,每個周末都有機會用思想和雙腿獨自丈量從故鄉的梨子坳到清水江邊的這一段石板路,一步又一步,人生開始在戀家的歸途與奮飛理想的出路間擺動。不久便發現走在青石板路上看課外書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在這裏能把一切的一切放下,又不用擔心踩進泥坑,久而久之便養成了一走路就想看書的壞習慣,就在這條青石板路上我讀完了《三言二刻》、《三國演義》等,多少次回家的目的純粹就為了過“走路看書”的癮;這倒也是一絕,從未跌倒過,還博得了一個“勤學”的好名聲,在村裏廣為傳頌,其實那是“不務正業”,都說走路看書傷眼,也許是山野綠色的緣故,讓我至今仍有一副好眼神。隻有一次,父親的一位老友狀告我書讀多了,禮數少了,遭老父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仔細猜測也許是哪一次為書所迷沒招呼父親老友的緣故吧,之後就多了一份心眼,隻要有動靜就會抬起頭來,是牛讓道,是人招呼,山裏人的禮數是少不得的。
偶爾忘了帶書,一路景色早己了然於心無須環顧,便低著頭入神地數起這青石板來,一板一步恰恰合適,一、二、三從清水江邊數起,上涼亭界,走扒草衝,過楊梅彎,進梨子坳,不多不少,剛好15000步,15000片,不知不覺己到了家。
前年冬天返家,天空飄著如酥小雨,前來接我的四弟趕著馬車候在遠口街頭,很讓我吃驚:青石板山道可走馬車?
隨車而去,舊時的青石板路變成一條窄窄的馬路向山裏延伸,往日不論晴天雨天都幹幹淨淨的青石板山道上鋪滿了黃泥和亂石,行人穿著膠桶靴一步一個深坑在泥濘裏艱難前行,我心頭一沉,青石板呢?
馬車顛得我直想吐飯,再也堅持不住了,不想坐馬車走金雞衝,換上四弟備用的靴子,在四弟詫異的目光裏獨自一人沿著當年的石板路喘著粗氣登上尚尚的涼早界。一路荒涼得讓我心痛,山路依舊曲曲彎彎,青石板一如舊時光滑如洗,隻是兩旁的芭茅草無情地將石板路蓋了個嚴嚴實實,好像蓄意要將那一段幾百年曆史隱藏掉。我全身濕透了,並不覺冷,倒是一路走來,悵然若失,心顫不己,不知是現代文明一定要毀掉那截記憶還是山裏人己經不再需要這條祖先們開拓的走了好幾百年的商賈驛道?
衝出芭茅草的重圍,一人一車一馬在扒草衝的馬路上候了許 四弟很是得意,大哥,我可是等了老半天了,到底是車走得快啊!故意將“車”字吐得重重的,盡管那隻是一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兩輪木車一一馬車,一匹瘦得不能再瘦的馬,很讓我想起《山楂樹》裏的“那匹老馬”。
從扒草衝一直到家門前的梨子坳,鋪在黃土上幾個世紀的青石板完全為黃土所覆蓋,可以隨地而坐迎風納涼的青石板沒有了,這條填滿我童年記憶、青年夢想、中年思念的古老青石板山道就這樣被曆史無情地掩埋了,偶爾露出被雨水衝刷後的一兩片青石板,我知道,那是上天故意掀開我珍藏在心間的一角記憶而己,明天,也許後天這一角就會被另外的淤泥填滿。
我心中愴然不己。四弟卻一路揮著馬鞭眉飛色舞地喊著“駕!”“駕一一”像駕著一輛“寶馬”。家裏喂了三頭母豬,有了馬路就方便多了,明年還想弄輛“爬坡王”搞運輸呢!平日裏沉默寡言的四弟一路展望,一路欣喜,話語特多。
四弟的話渲染了我,我突然感覺到了自己的自私,頓時羞愧不己。是呀!被大山鎖閉了上千年的山穀,畢竟有了可以通馬車的公路一一真正的“馬路”,它也許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另一個時代的來臨,這不正是自己的夢想嗎!時光更迭,青山依舊,故鄉如果因有了這條馬路而出現新的起色,能拉近與外界的距離,我又何必為失去那條古老的青石板山道而傷感呢。不管它在曆史上有過多少貢獻,在我心中留下多少難忘的記憶,該消失的還得消失,正像當年自己在栗木坳上的仰天一歎“故鄉雖好終非久留之地!”一樣,該走的還得走。我的心忽然開朗了許多,為故鄉有這條馬路由衷高興!
故鄉,我祝福你。' 青石板路,我把你珍藏在心底。
鄉關何處 “男兒立誌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何處不青山。”少年毛澤東的一首出山詩何等氣魄,不知激勵多少誌存高遠的山間少年踏上了滿布荊棘的出山之路,當年小小的我何嚐不是雄心萬裏,誌上雲天,最終滯留他鄉呢。
常常告訴自己,己經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很多時候己有意無意將栗木坳淡忘。可是,在懵懂中度過了四十歲生日後,突然產生不可遏止的衝動一一我要回家!這種感覺愈來愈強烈,也不知當初的吞雲豪氣哪兒去了。
當得悉被診斷為肺癌晚期的母親不依不饒地離開州醫院回到了栗木坳老家時,我也不願在外再待一分鍾了,回到家裏,隻剩下皮包骨的母親剛剛從昏迷中蘇醒。好久,一滴淚珠從母親消瘦的臉頰滑落,氣若遊絲,呼喚著我的乳名,艱難地伸出如柴的手撫摸頂著風霜歸來的我,輕輕揩去我如雨而下的淚:“怎麼就回來了呢,不是交代美芝莫驚動你們的嗎?”母親在此時還顧著我們是否懈怠了工作,怎叫我不泣不成聲呢。母親,其實您的兒子根本沒這麼忙,工作也沒那麼重要,可是在您的心裏兒子的工作卻永遠神聖不可侵犯。
守在母親病榻前的第三天,也許是回到栗木坳且親人都在的原因,母親的病似有好轉,聲音也稍大了,我不能不在第五天清晨跪別了母親。
我每次回家,母親都會哭,但哭裏總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 且常常向人炫耀:崽們回家了。每次我的離去,母親總走不出門前的曬壩,早己淚眼婆娑,不忍別離兒子卻又不得不看著兒子一次又一次遠行。但這一次,母親出奇地冷靜,沒有眼淚,臉上還!露出一絲笑意,費力地說:“我的生日就不要回來了,別花那麼1多冤枉錢。”其實我知道,母親是在盡最後的能力安慰我,誰都.清楚她是走不到她的壽誕那一天了的。我奮力止住哭聲,甩掉滿臉淚水,用模糊的雙眼怔怔地最後看了母親好陣,毅然決然掉頭踏上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