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陳亦明
陳亦明出現在這篇文字中是由於他的語言天賦。本來,作為成都五牛隊的現任主教練,陳指導不適宜做電視節目主持人,可陳指導近來頻頻曝光熒屏,戲言欲挑戰張斌們,兼以原先又有“中國足協濫殺無辜”的名言,不讓他在名嘴中占一席之地看來也很難了。而他對球賽的解說又確實做到了既專業又幽默,不僅對場上的球員心理,而且連場邊的教練員心理都能進行合情台理的分析、推測,讓觀眾從中對足球有了更新的體悟,也算是件頗有功德的事。陳亦明的美中不足是他的足球實踐。從廣東宏遠到廣州太陽神、重慶紅岩和成都五牛隊,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他把一支一般的球隊調教成準強隊,爾後便止步不前,接著等他一走,那支球隊的成績便急速下降……我個人有些懷疑,這情形也大致和他的語言天賦太出色有關。
很長時間不願和人聊有關搖滾樂的話題了。特別是中國搖滾。聽了十來年,發現它竟也跟中國足球一樣,是個令你愛恨交加、傷心透頂的話題。甚至連二者間越來越沒出息的共性也一模一樣,不信你就把從崔健、“黑豹”到“鮑家街43號”、“麥田守望者”、“鐵玉蘭”樂隊這些樂手的作品按時間順序依次聽一遍,看看是不是越來越不濟了!
不止不濟,而且你還會發現自己麵對的這些專輯,就像麻將桌上黃莊前手裏的一堆爛牌那樣,有的令你惋惜,有的令你稱奇,但加起來一看,整個兒一個“十三不靠”
中國搖滾思想了嗎?
在這個樂評、榜單、文案滿天飛的時代,據說中國搖滾一直是很有思想的。不止一次,我們被樂評人用文字、用聲音、用神情和媚態告知,某某樂隊在音樂上很有主張,某某歌手的思想異常深刻。但實際上怎麼樣呢?我們不妨就從那些最重量級的中國搖滾歌手及樂隊看起。
崔鍵這位“中國搖滾第一人” 自出道始一直在歌壇保持著銳利的態勢。《新長征路上的搖滾》、《解決》、《紅旗下的蛋》、《無能的力量》無論是從唱法還是對音樂的理解上都對中國樂壇所有內行和外行的耳朵構成了強烈的刺激,可以看出,崔健從一開始就一直在極力追求著自己獨特的音樂表達方式。但如果用時下媒體頻繁奉贈的“文化啟蒙者”的標準來衡量崔健,早期的他確切說,是《紅旗下的蛋》之前的他則實在顯得有些不勝其重負。《一無所有》也好,《一塊紅布》也好,《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兒野》也好,充其量不過是一首首感觸真實的情歌或是獨特的個性張揚之作,沒什麼值得稱頌者大驚小怪的,從文化啟蒙或社會影響力這兩個方麵來看,崔健似乎比早他十來年浮出海麵的北島那一代詩人還要差些。至於同時代的文學界人物,王朔在文化和社會領域給中國人帶來的衝擊波,怕是也要比崔健更引人注目吧。所以說搖滾樂自在中國出現伊始,其意識的前瞻和思想的深度都是遠遠落後於文學界的。即使激進者如崔健,當其高歌“你何時跟我走”之際,王朔們已經甩開了《空中小姐》,開始告訴讀者《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了。
但在作過這樣的對比之後,我們並不想貶低崔健應有的意義。因為迄今為止,在流行歌領域,他仍是一位獨一無二擁有深度的人物。首先,他向後來的許多歌手展示了歌曲在現代可以以一種怎樣的全新方式唱出來這方麵他很類似貓王那一代歌手對英語歌壇的意義,其次,他繼台灣的羅大佑之後,向人們展示了漢語流行歌也是可以做成有靈魂有想法的東西。在他的最近兩張專輯裏,他甚至大大超越了後者,以放棄旋律作代價,專心致誌地去進行他對當代社會的冷嘲熱諷與哀歎。老崔剛剛開始以一種真正前衛的姿態向我們呈現他的思想。然而在此同時,他又犯了所有先鋒派藝術家們的成長早期易犯的一個毛病棄絕美的因素。有了思想的崔健,歌曲在絕大多數人耳朵裏反而變得不好聽了。那麼,既然人們不愛聽了,你的剛剛開始前衛的思想怕也就沒什麼用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對於崔健來說,這或許也是他必須跨越的一道關口,否則他將成為一位在音樂上跋足的思想者。
竇唯竇唯是年輕的、燦爛的,也是容易悄無聲息在你眼前滑過的一位音樂奇才。剛滿三十歲的他在短短的八年裏已為我們送上了三張水準極高的搖滾專輯:具有裏程碑意義的流行的《黑豹》,頗具迷幻色彩、旋律出色而又語義明晰的《黑夢》與豔陽天》。在我的視野裏,他是搖滾樂界僅次於崔健的思想者和音樂上成績斐然的歌手。與老崔日益犀利、決絕的走向不同,竇唯在音樂的思想方麵給人以捉摸不定的感覺,《黑夢》中他向我們顯示出了內心深處對平庸生活的憤怒和絕望,《豔陽天》則一反前者,露出平和的心態與一縷縷虛無縹緲的希望與滿足感。後者的出現令人隱隱為竇唯的音樂前景感到一絲擔優。而作為一位聽眾,我也很懷疑過分對京劇曲牌等民族音樂元素的移用,會不會削弱竇唯音樂對現實的批判力量。傳統是現代一朵有毒的鮮花。我們並不希望搖滾的年輕的竇唯這麼快就在絢爛之後歸於沉寂。另外,作為一名搖滾實力派人物,竇唯在舞台上的表現是很不令人滿意的。
張楚張楚早期的歌是明晰的、朝氣蓬勃和充滿部分思想力度的。他是中國搖滾前幾年曾經很有思想的一個證據。從最初的《太陽車》《後來在《造飛機的工廠》中出現,改名《結婚》、《西出陽關》、《將將將》到後來的《姐姐》、《趙小姐》、《光明大道》,張楚在人們視野中的出現令人感受到中國搖滾樂確實催生出了某種健康的、深刻的帶有獨特思想的東西。但可惜的是,這一狀況並沒有持久。張楚很快患上了搖滾圈兒的流感失語症: 口中喋喋不休,但人們顯然聽不出他唱的是什麼意思。或許張楚腦際中湧現的那些獨特的思想在漢語裏已然找不出能準確與之對應的詞彙了?事情發展到了這種程度,我們真不知道是該為張楚感到悲哀,還是該為自己曾對他的推崇而悲哀。我始終以為,從早期歌曲到《造飛機的工廠》中絕大多數作品的完成,張楚的經曆無疑是一種對腐朽文化與音樂氛圍的血淚控訴!搖滾的節奏曾經激發了一個青年在音樂方麵的罕有天賦,但又旋即借助生活將這個青年毀掉了。有著兒童般麵容與執拗的張楚啊,我們多盼望你能重新站起來!
唐朝不提“唐朝”了吧。浪漫的“唐朝”,歌詞胡言亂語不知所雲的“唐朝”,以威猛的舞台表演迷倒過大批少男少女的“唐朝”,現在在哪兒呢?
許巍唱《垃圾場》的何勇夠狠,但他沒狠過後來出道唱《兩天》的許巍。搖滾圈寫理想的歌夠多,抵不上一首被唱片公司曲解的《執著》!還有《我思念的城市》、《樹》……更年輕的許巍一出手便大有淩駕於他的兩位西安同鄉“前輩”張楚和鄭鈞之上的趨勢。可再往下似乎也僅止於此了吧。過於沉鬱的許巍無法從自己趣味的慣性中超拔出來,要想證實自己搖滾界“巨腕殺手”的身份,他創作的眼界還應該更開闊些,音樂也似乎該更激昂些。在搖滾不景氣的今天,有誰希望許巍這麼一位天才“還是飛不起來”呢?
所以說要問“中國搖滾思想了嗎”,我的回答是“思想了但還很不夠”。至少重量級的歌手們還不那麼底氣十足。底氣不足的搖滾,能有什麼大出息?歌手們要做的事還太多!中國搖滾流行了嗎?
應該說,中國搖滾曾經流行過,或者說,曾經在不放棄原則的同時流行過。比如崔健的早期作品,比如早年的“黑豹”,比如初出道時的鄭鈞。但今天再談這個話題,似乎讓人生出一種時過境遷、今非昔比的感觸。
黑豹應該說,是竇唯擔任主唱時的那一屆“黑豹”樂隊。事實上,那一屆的“黑豹”在流行搖滾這一領域所獲得的成功,無論是對樂隊自己還是對後來眾多晚摸仿者,都構成了巨大的陰影。對於樂隊自身而言,竇唯出色的唱功使得後來兩任主唱在聽眾的耳中顯得相形見細,而他對音樂旋律的卓異才能、對世俗生存狀態的憤怒不滿則更賦予了“黑豹”一種“說俗事唱俗歌、骨子裏卻依然不俗”的神采,這些恰恰都是後來的“黑豹”所欠缺的。聽聽那首特別的《別來糾纏我》和樂隊新近的那首《不能讓我的煩惱沒機會表白》吧,那裏有著早期“黑豹”和近期“黑豹”巨大的不同。
鄭鈞鄭鈞係西安人,西安是個出搖滾天才的城市。地處三秦古地的西北都城,何以在搖滾這門最最現代的藝術領域煥發出如此的生命力,委實值得將來有心人去做深入研究《如果放眼整個文化界,大還可以加上導演張藝謀和詩人伊沙》。鄭鈞幾乎是少有的在創作上特立獨行,唱功上毫無崔健、竇唯烙印的歌手。1994年的搖滾樂壇隻有鄭鈞的《赤裸裸》專輯一枝獨秀,傳唱大街小巷,進入尋常人家,這景象恐怕即使是崔健《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問世時也沒能做到的。性感、流氣的唱法,直白尖銳的詞句,時而快樂時而優傷的旋律奇巧地結合在了一起,構成了搖滾樂集流行、思想、偶像於一身的成功範例。不過也許是第一張專輯的起點過高,兩年後鄭鈞的第二張專輯《第三隻眼》給人的感覺是氣弱了很多。歌曲的個人化色彩重了,但作品的分量不知為什麼卻輕了,而且可聽性也較第一張專輯差了不少, 一令人懷疑鄭鈞是否江郎才盡。其實在鄭鈞沒有向我們推出更新的作品之前,也隻能這麼猜測他了。畢竟,我們已經經曆了太多滾圈英才的由盛轉衰,我們已身處在了一個物質和精神都以加倍速度貶值的時代。
零點提流行搖滾不能不提“零點”。這支三四年前才開始走紅的樂隊運氣實在不錯,不錯到讓人極想把當年北京申辦奧運會時請老外寫的那首《好運北京》送給他們,並更名《好運“零點”》。’零點”拾起硫行搖滾大旗一路走紅之際,正值崔健放棄旋律、“黑豹”迷失於過去、後起新人與樂隊嘴裏避“流行”惟恐不及的時刻。是“零點”,毅然填補了“黑豹”下滑後流行搖滾所空出的霸主之位。所不同之處在於,較之過去“黑豹”,“零點”更加通俗、更加溫柔、更加甜得發膩,甚至比當年台灣扯搖滾作虎皮的趙傳還“麵”,比齊秦還柔!搖滾的唱法,老而彌堅的“愛情”、“朋友”加“青春”主題,構成了“零點”足以傲視同擠的發行量和上榜頻次,但說句心裏話,這時的“零點”已經很不搖滾了,他們所演唱的隻是一些好聽的、甜蜜蜜的流行歌。“零點”,你們用搖滾的名義“玩夠了沒有”?
輪回還想說說“輪回”。這支當年以一曲《烽火揚州路》在樂迷麵前露麵的樂隊如今正以比“零點”更決絕的勁頭衝向流行。聽過他們的那張《心樂集》嗎?《認真》不錯,一首點播率頗高的主打歌。《花非花》也不錯,前言不搭後語,可結尾告訴你要孝順母親,你敢說教人孝順的歌不好嗎?《月殘花落》,想看看中國傳統情結一旦進人搖滾人的骨頭裏會產生出什麼樣的怪胎嗎?這就是!“搖滾的力度”、“搖滾的深刻”、“搖滾的超凡脫俗”……所有一切我們能在西方搖滾中找到的特點和品質,你在“輪回”的歌聲中一點都找不到,他們“俯衝”得太快了。如果說“零點”還隻是“玩夠了沒有”的問題,“輪回”恐怕已成了一支玩過頭之後又回來自己玩自己的樂隊。你以為他們騙了搖滾,其實他們是自己騙了自己。他們僅僅玩了一把“輪回”!
那麼,中國搖滾獲得過在不放棄藝術原則的前提下流行的結果嗎?除了早期崔健與“黑豹”,還有後來的鄭鈞外,大體上說來,怕是流行的不搖滾,搖滾的不流行《當然,這裏不包括像張楚的《姐姐》、何勇的《鍾鼓樓》和許巍的《執著》那樣特殊的情形》。也許,在一個搖滾歌手們紛紛跟商業瞎較勁和索性繳械投誠的年代,向我們的歌手誇誇其談“甲殼蟲”樂隊、“滾石”樂隊、保羅西蒙、“老鷹”樂隊以及U2或“邦喬維”樂隊在藝術與商業上的雙重成功,是太不合時宜和太傷他們脆弱的心靈的舉動吧。
搖滾新一代,做好“學壞”的準備了嗎?
據說現在搖滾也進人“第三代”了,不知道具體的“代”是怎麼分的,又是誰分出來的。反正從前年開始,媒體和樂評界頗為關注的焦點話題大致集中在以下幾支樂隊:
鮑家街43號一支據稱樂隊成員均來自中央音樂學院的年輕搖滾樂隊,“鮑家街43號”是他們為紀念母校所在地而起的一個名字。但是聽他們的歌你會懷疑這種說法,首先是曲子沒什麼獨到可以一提的地方,其次是詞都屬於那種可寫也可不寫的感受。我曾在一份報紙上看到某樂評人稱讚《李建國》這首歌,我想那位樂評人怕是忘了,若是從冷峻審視生活的角度出發,早在五年前張楚就曾寫下過那首更為直接、冷漠的《趙小姐》。至於《晚安,北京》,那陰冷悲觀的歌聲中似乎仍透出某些因歌者不敢直抒胸臆而產生的蒼白感。遙想當年崔健那一輩歌手初出道時身上那種雖顯幼稚卻也撼人的張狂與激昂,你很難想象這個學院派出身的搖滾樂隊在未來會有什麼大長進。
子日一支富有個性的、生機勃勃的樂隊,由於崔健出任該樂隊首張專輯《子日《第一冊》的監製而被一些評論戲稱為崔健的嫡傳弟子。而事實則是,這支年輕的樂隊身上確實有著某種與崔健當年出道時類似的卓爾不凡的品質。多變的音樂形式,略顯詭異而又大開大合的唱法,外表淺顯內裏卻有無窮象征寓意的歌詞,均使人不得不對這支嶄新的樂隊刮目相看。甚至連他們的首張專輯的盒帶封麵也不同凡響地沒有時下歌壇、滾圈流行的樂手簡介和“製作甘苦自述”之類的文字,顯示出幾許少年老成的自信。作為一名苛刻的聽眾,我隻對該樂隊風格中的一點表示質疑,即過多地吸納源自曲藝的音樂元素,是否會對該樂隊未來的創作帶去某些消解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