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學期,多數人返校的時間,比正式開學要早幾天,有的為了打聽考研結果,有的為了找工作。隻有邵振強是在元宵節之後,才慢悠悠地回到學校,經過一個寒假的滋養,體型更顯肥碩。柴鬆既不用打聽考研結果,又不想找工作,但他返校也很早。
這個寒假,柴鬆很不愉快。在臘月二十一的晚上,他在客廳看德甲比賽時,電話響了,是父親接的。柴鬆隻聽父親說:“黃書記,您好!有人舉報我?生活作風有問題?查到那人了嗎?是!是!是!黃書記,您批評的是!我一定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不負黃書記的栽培……好的,黃書記,再見,您早點休息。”
父親打電話時,畢恭畢敬,表情又是惱怒又是緊張,臉上白一塊紅一塊。通話的時間有點長,但父親隻說了幾十個字,想必是黃書記在批評他。父親一掛了電話,就在客廳裏跺腳大罵:“不知是哪個王八羔子,在暗地裏搞鬼,竟然向檢察院舉報我!哼,這人要讓我查出來,可要狠狠地收拾他!舉報?還舉報?給我來這一手,想把我拉下馬,沒那麼容易!隻要黃書記不倒,就休想搬動我……”柴小東喘著粗氣,一邊快速地走來走去,一邊謾罵。柴小東穿著那件黑色的皮西裝,眼裏布滿了血絲,他就像一頭憤怒的黑熊,似乎隨時要向獵物撲過去,並將獵物撕得粉碎。他罵得是很起勁,隻是他沒有想到,這個“王八羔子”正是他的兒子,此刻就在旁邊看德甲。
柴鬆不能相信眼前的這一幕。他不能相信,對父親的生活作風問題,領導簡單地批評兩句就完了。為什麼?難道幹部包養情婦隻是小事一樁?或者真是官官相護?以柴鬆的社會閱曆,他就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
對於這次舉報,柴鬆本來信心滿滿,他萬萬沒想到會像今晚這樣收場。柴鬆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太幼稚了!看看父親那個樣子吧,對舉報人隻有惱怒,哪裏還有絲毫害怕呢?他想起在火車站,那個年輕的農民工曾說:“哈哈,你是學生吧?社會上的事情啊,你們還不懂,不是想象的那麼簡單!”他那時還很不服氣,現在則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太幼稚了!
剛開始思考人生時,柴鬆信心滿懷,以為隻要用心,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現實則證明,他連身邊一點小問題也解決不了。他原以為個人的力量很強大,當他在現實社會的銅牆鐵壁上,碰得鼻青臉腫,才知道自己像嬰兒一樣無力。在小時候,對錯總是很明顯,誠實是對,說謊是錯。長大了才知道,誠實不一定對,說謊也不完全是錯。他一會兒覺得,父親、母親和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每個人都是對的。他一會兒又覺得,每個人都有不合理的地方,每個人都錯了。在柴鬆的腦子裏,是非對錯已經是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了。
因為覺得家裏很壓抑,他不等寒假結束,就早早返校了。
一天晚上,柴鬆獨自一人在寢室,他故意沒有開燈,寢室裏黑魆魆的。他站在窗前抽煙,在黑洞洞的寢室裏,柴鬆嘴角的香煙忽明忽暗。這支煙越燒越短,終於隻剩下一點煙頭了,柴鬆把煙頭扔到了樓下。煙頭落到水泥路上時,飛起一些細小的火花,火花四散開來,立刻就熄滅了。柴鬆覺得這一刻很美,都有些感動了。他從未寫過詩歌,就是在熱戀時,他雖然感到很快樂,但也沒有寫詩的衝動。在煙頭撞擊地麵的那一刹那,在看到那些短暫地飛舞的火花時,柴鬆生平第一次,有了一點寫詩的衝動。他打開那個湖藍色的台燈,拿出紙筆,在紙上寫下了幾行字,命名為《煙頭》。
一個剛被丟棄的煙頭。
靜靜地躺在潮濕的馬路上。
像一個即將結束的生命。
努力釋放著最後的光芒。
人群經過它的身旁。
隻看到潮濕的馬路。
而在我的眼中。
它是唯一的光芒。
柴鬆剛寫下幾行字,李健就回了寢室。李健返校也比較早,他和嶽上風都是兩手準備,在等考研結果的時候,他們也做了簡曆,偶爾跑跑招聘會。考研成績很快就出來了,李健名列第五,嶽上風也過線了,兩人隻要麵試發揮正常,讀研都沒有問題。他們再也不跑招聘會了,過起了豬一樣的生活。
李健找了一份家教,一個星期去三次。他也不再早出晚歸,而是一覺睡到自然醒。他平時都在寢室裏,翻看那套有些破舊的《金庸全集》。到了周末,李健也和室友去看看電影。在康大的露天電影院裏,他看的第一部電影是《浪漫櫻花》。電影的結局是,色盲的舞蹈教師,和一個董事長的千金終成眷屬。他看到這兒,就想到了肖恬適,想到了那個陌生的女孩,不禁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