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勸告(1 / 3)

在康州大學18棟503寢室,隻有柴鬆一個人還躺在床上。康州大學是一所老牌重點大學,曆史悠久,校園美麗,口頭上一般簡稱康大。18棟是筒子樓,一條狹長陰暗的走廊把每層樓分成兩半,兩邊的淡黃色木門麵麵相對。推開其中的一扇門進入寢室,就會發現裏麵十分擁擠:四張藍色的上下鋪鐵架床,占去了近一半的空間,還有八個棕色的小書桌擺在正中間,書桌的兩邊是窄窄的走道。503的牆壁上滿是絢麗的海報,主要是98世界杯裏最耀眼的足球明星,如齊達內、歐文、巴蒂斯圖塔、巴喬等人。這個寢室擠著八個男生,全是哲學係98級的,因為上午有美學原理課,其餘七人都早早地起床上課去了。

這是2000年的早春,天空下著綿綿細雨,滋潤著剛剛發出鮮綠色嫩芽的草木。康大校園很安靜,503寢室更安靜。但柴鬆並沒有睡著,他其實早就醒了,醒得比寢室裏任何人都要早,但他就是不願起床,更不願去上課。在最近一個月裏,他總是想到那個場景:父親怒氣衝衝地衝到他麵前,狠狠地扇了他兩耳光……

在柴鬆床邊的牆壁上,貼著兩張很流行的畫,一是98世界杯的新星歐文,他帶球突破阿根廷後衛的樣子,顯得飄逸輕鬆。另一張是《泰坦尼克號》的劇照,在像火焰一樣紅的夕陽下,傑克和露絲站在船頭,傑克兩手環抱著露絲的腰,露絲雙臂伸展,臂上挽著一條薄如蟬翼的紗巾,正迎風飄舞。

柴鬆盯著兩張畫看了一番,似乎想看出什麼,但是他什麼也沒看出來。他依舊心情煩悶,思維混亂。在煩悶的時候,他會不經意地冒出這種想法:認識揭蓉也許是一個錯誤,就是認識了她,我才會思考公平正義,才會舉報父親受賄,才挨了父親兩耳光。

柴鬆的父親柴小東,是登縣的縣委書記,柴鬆因為舉報父親受賄,才被父親扇了兩耳光。其實,柴鬆早就聽說父親受賄了,隻不過他不肯相信罷了,就像不相信天會塌下來一樣。

他第一次聽說父親受賄,是在火車站。那時,他剛剛過完大一暑假,坐在候車廳裏,準備坐火車回學校。候車廳裏人聲鼎沸,幾台頭大身細的黑色大功率電扇,正呼呼地吹著。這些響聲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已經成了一片混沌,一種分不清任何具體聲音的轟鳴。

柴鬆本來可以不在這兒等車。他的母親李愛蓮就提出,讓他的舅舅李愛國開車送他上學,李愛國是登縣政府汽車隊的司機。但柴鬆對公車私用深惡痛絕,他堅持要坐火車。而在認識揭蓉之前,他並沒想到這有什麼不合理,他來來去去自然都是專車接送。柴鬆出門前,母親細細地叮囑他要坐空調車,買臥鋪票,他一一敷衍著答應了。

柴鬆坐在銀灰色的鐵椅上,好奇地四處打量,神態很像第一次出遠門的孩子,似乎對什麼都感到新鮮。這個變化太大了!他以前可是眼裏隻有漫畫,對漫畫之外的一切都漠不關心。他曾多次跟著父親出去旅遊,那時,外麵的世界就像稀薄的空氣一樣,他沒有一丁點兒興趣。就是在認識揭蓉後,他才開始思考人生,觀察社會,開始對什麼都感興趣了。

他雖是單眼皮,但眼睛大而亮,總是顯得有些興奮,似乎任何一件小事,都值得他去關注。一張圓臉白裏透紅,頭發細軟濃密,像蘭花草那樣自然地垂順著。這些細軟的黑發,從未被啫喱水一類的東西摧殘過,也從未梳成什麼特別的發型。他的一切看起來很自然,就是神情裏有些躍躍欲試的意味,像是一個即將走上競技場的運動員。

柴鬆看著對麵牆壁上的紅色電子顯示屏,看了一會兒,又去打量來來往往的乘客。不知什麼時候,有兩個中年人坐到了他旁邊。他看到兩人都帶著一個蛇皮袋,估計他們是農民工。兩個農民工,一個三十上下,一個四十上下。後者穿一件有點發黃的長袖白襯衣,皺巴巴的,袖子卷得老高,他正不斷地皺著眉吸煙。年輕的那個穿著圓領T恤,和月牙白牛仔褲,腳上是白色的旅遊鞋,很有幾分朝氣,隻是與那簡陋的行李不大相稱。兩人懶洋洋地靠在銀灰色的鐵椅上,聊著登縣的事情。柴鬆坐在一旁,全聽在耳裏。

隻聽穿襯衣的說:“你媳婦去泰福了,手頭應該寬鬆一些了。”

T恤不以為然:“一個月才五百,頂個鳥用,連她的生活都不夠,還是要我寄錢。”

“那可不一樣了,你媳婦不上班,還不是在家裏玩,還不是要你寄錢,現在多了五百,肯定要強一些!”

“說的也是,多點錢補貼家用,總是好事。不過在超市上班,隻能勉強糊口,隻有老板在發財。老板賺的錢,又有一部分到了貪官手上。你知道嗎,泰福那塊地皮,就是柴書記作的主。大家都說那塊地位於黃金地段,沒有200萬擺不平,柴書記幹預後,泰福隻用了80萬。柴書記肯定拿了回扣,要不就入了幹股!”

襯衣一聽這話,像彈簧一樣,立即坐直了身體,嚴肅地批評同伴說:“柴書記的作風和名聲一向都挺不錯,除了把小舅子調到政府當司機,也沒聽說幹什麼壞事呀。你小子啊,肯定是造謠生事!”

T恤慢悠悠地說:“他以前是口碑不錯,也做了些實事。我侄兒讀書的學校,原來破爛不堪,就是柴書記拍板重建的——”

襯衣剛猛吸了一口煙,他本想讓這團青色的煙霧從鼻子進去,經氣管到肺裏,在肺裏優哉遊哉地走一圈,再吐出來,聽T恤這麼說,他趕緊把煙吐出來,罵道:“你這狗日的,你也覺得他不錯,怎麼還說他的壞話呢?這事是假的吧,你聽誰說的?”

T恤也不生氣,還是慢悠悠地說:“大家都這麼說,還會有假?人是會變的,以前清白,也不能保證一直清白!老李呀,你太落伍了,這事已經傳遍了,連沿街送碳的劉老頭,他也知道了,你還沒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