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馬培麗的“黃皮書”和基金會
馬培麗,中等身材,穿一件很長的粉紅色的西裝上衣,配一條藍裙子,腳下是黑皮帶編織的涼鞋。褐色的眼睛深陷在高鼻梁下的眼窩裏,深褐色的短發,襯托著掛滿笑意的圓臉.
她是美國新聞總署的新聞主任,是我們在美國見到的唯一的政府官員。她和她的助手,梳金黃色卷發穿亞麻色套裙的歐爾芬,在國際文化交流中心那座綜合寫字樓的四樓會見了我們一行。
美國人很聰明,越是政治性很強的事情,他們都要打磨掉政治的色彩;越是政府很看重的事情,他們卻要變換成民間的活動,我們參加的國際訪問者活動,是美國政府出錢的,他們卻交給具有民間色彩的國際文化交流中心來承辦。政府給我們的最高禮遇是派馬培麗小姐和我們見麵。後來得知,馬培麗是烏克蘭人。在以後幾天參觀接待的還有一位比爾先生,他是一位俄羅斯人。過去隻知道,美國吸引了世界各國的科技人員為其所用,現在知道了,在政府官員中也有許多來自不同國家和民族的。陪同我們的這位吳小姐,她還沒得到“綠卡”,就被聘請為國務院的合約翻譯。吸引一切忠於美國政治,願意為公眾事業服務的人為自己工作,這也是美國奉行的一個原則,原來的民族出身背景似乎並不重要。不過,在美國生活和工作的少數民族並不滿意,他們仍然不斷地抱怨政治上的不平等。
馬培麗給我們的見麵禮,是每人一本“黃皮書”―裝幀十分精美的訪美日程表,其厚度相當於一本長篇小說,裏麵有美國的地圖,訪美一個月每一天的日程表,包括幾點幾分坐幾次車到哪個城市,然後到哪個賓館下榻;每天幾點坐什麼車沿幾號公路,到什麼街下車,到幾號樓幾號房間去會見某位先生;這個活動結束後,再坐車走幾號公路,幾點幾分到下一個地點會見哪位先生。這個材料詳細到我們去的城市有幾家飯店適合中國人口味,建議我們哪一天到哪個飯店吃飯。當然,這本材料裏,還有我們三個人的背景材料,什麼時間幹過什麼工作,寫過什麼作品。這本書的作者是馬培麗和她的助手們,是她們根據我們三個月前提出的建議,精心編製的。參與這項工作的還有我們要去的十個城市的“國際文化交流”組織,他們根據我們的需要,安排了近百個我們要會見的人。這些人在一個月前也接到了這本“黃皮書”,知道他們什麼時間要見三個中國訪問者。這三個人的經曆及此行的目的,都在這本書中了。
馬培麗給我們的第二件禮品,是一本飛機票和火車票,我們在美國一個月幾萬裏的“通行證”都在其中了。這以後,我們就是揣著“黃皮書”和這本票,從美國西部飛到東部,又飛到南部,又飛到中部,再飛到北部,又回到西部,十分準時地到達計劃要去的城市。到達每一個城市為我們預訂的賓館裏,都有當地國際交流組織留給我們的一封信和又一本更詳細的日程表、地圖及要去采訪的單位的背景材料。我們基本上看不到當地的接待人員,但又在他們影子的籠罩下,按他們指引的方向進行我們的訪間活動。這真是一種高明的接待。相比之下,我們前呼後擁的接待方式既勞民傷財又使客人不自在。
再簡單的接待,請客吃飯總是免不了的。熱情的馬培麗在華盛頓唐人街的福華飯店宴請我們。作陪的有國際文化交流中心的三位小姐和美國新聞總署的兩位年輕的中國問題專家。這兩位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在北京和南京學習了多年的漢語,和我們交談自如,時不時還侃幾句土話,令我們大笑不止。菜並不豐盛,帶有美國味的宮煲雞丁、蝦仁燒菜花,再就是炒麵條和蛋炒飯了,浮著冰塊的自來水,就是酒水了。美國朋友不客氣地大吃,不斷地讚揚中國的飲食文化,頗善言辭的王洪彬先生一再向美國朋友致謝。美國朋友隻笑不答。後來才知道,這頓飯錢是從我們在華盛頓的活動費中支付的。嗬,原來是我們宴請美國人!
不過,美國官方還是花錢請我們一頓飯,那其實是一頓工作午餐,在我們離開華盛頓前一天的中午,就在國際交流中心的會議室,幾位美國小姐上街買了幾條棍子麵包和十幾塊甜點心,用咖嘔醬和熟雞塊拌了一個沙拉,用草萄、蘋果、黃桃拌了一個沙拉,又擺了幾瓶可口可樂和兩大罐冰水,就開始招待我們了,吳小姐要為我們倒冰水,被馬培麗製止了。她說,到了美國就按美國的習慣,“要喝什麼, 自己倒!”我們隻好自己倒了一杯冰水,用一次性的紙盤盛了一份沙拉吃了起來。吳小姐後來說,美國社會講究平等,沒有給別人端茶倒水的習慣。《曼哈頓的中國女人》中寫到,一個大老板往辦公桌前一坐,秘書小姐馬上送來咖啡,這是不可能的。我們看了都好笑。
盡管午餐簡單,我們仍然過了一個很有意義的中午。馬培麗一再征詢我們對這次訪問安排的意見,仔細聽取我們這幾天在華盛頓的所見所聞所感。我想,美國人招待我們如此簡單的午餐,大概不是因為經費的緊張,每人幾萬美元都花了,還在乎一頓飯?關鍵在於他們的務實精神。我想起,令國人十分憤慨的最具中國特色的公費大吃大喝。有人說全國一年吃掉一個三峽工程,也有人說一年吃掉一個奧運會。我看最大的危害是民風的腐敗。和美國相比,不僅公費大吃大喝利害,私費大吃大喝也很利害。在美國訪問期間,我們多次去美國老百姓家做客,沒有一家像中國人那樣滿桌的飯菜成探,非要搞個一醉方休!越窮越大方,越窮越浪費,這真是國恥!中國人經常洋洋自得的食文化(其實是宮庭的食文化),很值得反省。美國人說,世界上大吃大喝最利害的,一個是中國大陸,一個是中國的台灣。
美國人為我們安排的節目很緊,第一次的那個午餐一結束,我們便去訪問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為了多看一些街景,我們沒坐出租車。因時間緊迫,我們跟著吳小姐一溜小跑,她曾是香港女大學生的遊泳冠軍,走起路來也很快,跟著她我們已累得氣喘籲籲。基金會在華盛頓一個最早的郵政大樓裏辦公,這哥特式的建築,古老而堂皇。我們坐著籠似的電梯升到六層,按著門牌號,找到了基金會新聞發言人的辦公室。一位非洲裔的黑皮膚的女士和一位愛爾蘭裔的白皮膚的女士在等我們,她們說很高興向中國朋友介紹情況。在美國的十三個部中。沒有文化部,這個基金會是國務院的一個機構,基金會主席是由總統任命的,每年一億七千四百萬的基金是由國務院批準下撥的。基金會的主要任務就是分配這筆基金。美國政府主要靠各種基金會扶植和引導文化藝術事業的發展。申請美國國家的藝術基金相當困難,手續也相當嚴格,首先由個人或團體向基金會提出申請,經基金會工作人員初審後交給各藝術門類的審查委員會討論。這些審查委員會共由1200位委員組成,他們都是本行業的專家和權威,每年定期開會,討論這些申請,經過篩選後,再交給由26個委員組成的基金委員會討論,這些委員是由總統任命的更高層次的專家,其中也有不是專家的普通市民,他們認為有這樣的委員,才能更公正。委員會確定的入選名單,再交給委員會主席最後決定。這些程序的進行大致要六到八個月。得到基金的百分之九十三是文藝團體,其餘的為個人,每一份錢也隻有幾萬美元,美國藝術家更看重這份榮譽。得到基金的團體和個人,在完成藝術創作任務後,要給基金會一個報告,說明這筆錢是怎麼花的,要由專門的財會人員審計,如發現花得不是地方,還要把錢追回來。
我們又訪問了基金會的文學部。接待我們的譚褒小姐脖子上掛著長長的木珠項鏈。她的辦公室是由書櫃間壁起來的,勉強能擺下我們的椅子。我發現一個秘密,美國的機關的辦公室一般都不如中國機關辦公室排場,大概是因為他們沒有我們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她知道我們是中國作家,話也說得很多。她說,每年大約有2400人到2500人申請文學方麵的基金,大約有百分之四的人能得到基金。這些錢基本都用在嚴肅作品,特別是非小說類文學作品出版上,其中詩歌和翻譯作品較多,因為這類書銷路不如小說好。申請基金者要拿來作者的手稿,審查委員會審查時,不看作者姓名,隻看作品,誰的作品藝術水平高,就選誰的作品。她說,我們的目的是保護嚴肅作品和作家,在市場競爭下,不受損害。最後,譚褒小姐笑著說,我們的基金會最符合你們社會主義的原則了。
我們在心裏苦笑,現在社會主義的原則,也保護不了市場經濟衝擊下的社會主義文藝了。美國的基金會的辦法,倒是值得我們借鑒。他們除了國家基金外,更多的是由企業資助的基金會,幾乎大小財團都有基金會。這些財團老板的名字被刻在各高校、圖書館、博物館和文藝團體的門前。各大企業的財力支撐著美國的社會文化教育事業。我問吳小姐,這些老板為什麼這麼開明?她說,美國的稅收政策是“劫富濟貧”,越有錢的交稅越多。凡是有社會讚助社會捐助的,比如搞基金會的,就可以抵稅了。資本家很聰明,用自己的錢捐助文化藝術,名垂千古,又少交稅,何樂而不為呢!盡管由於美國經濟不景氣,近幾年社會對文藝的資助有所減少,但仍可維持嚴肅文藝的一席之地。在美國嚴肅的藝術家並不富裕,但都可以幹點自己想幹的正事兒。
在華盛頓華燈初上夜色溟蒙中,我突發奇想,如果在中國用大吃大喝的錢建立一個國家藝術基金會,大概可以養得起中國嚴肅的藝術家。
國會山莊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