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窮究一切、洞悉謎底的工作,都是多麼的無趣和不可能啊。比如這山中木客,有人說是秦始皇造阿房宮派來采木的人,流寓於此;有人說是越王使來伐鬆柏以為梓死後葬於高岸樹抄或石案中的越人……紛亂雜出,莫衷一是。然而這些,都不及“木客”這個詞本身所含有的生活在叢林裏的異鄉人相宜。王敖詩標題“還山弄明月”——據有關資料記載,說是唐末時,木客曾經以飲酒作詩:“酒盡君莫沽,壺頃我當發,城市多囂塵,還山弄明月。”詩中隱含著陶潛式的返璞歸真的機趣。宋代大詩人蘇東坡貶謫南方路過贛州時,在組詩《八境圖》之八中寫到:“回峰亂嶂鬱參差,雲外高人世得知。誰向空中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詩。”也十分生動地刻畫了木客生活的情景。
七
如果說巫術和舞蹈有著內在的淵源,這應不會使人意外。在甲骨文中,巫與舞是同一個字。虎方人,因政治、軍事、祭祀的需要,時常進行場麵宏大的圖騰舞蹈、巫術儀式——麵具戴起來了,牛尾舞起來了,篝火燒起來了,犧牲擺起來了,在這最初的巫風彌漫的歌舞中,吟唱中,敬神禮鬼儀式中,一種塑造、培育人的東西——“禮”,逐漸從人類童年頑皮的、稚拙的遊戲中掙脫出來,成為一種形而上又形而下的規範。馮友蘭先生說,崇奉“禮”,實際上是表達主觀感情的“詩”和“藝術”。
美國哲學家蘇珊·朗格一言以蔽之:“在舞蹈的沉迷中,人們跨過了現實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鴻溝,走向了魔鬼、精靈與上帝的世界。”
巫術舞蹈的儀式感和神秘性,將虎方國土地上的子民,締結為一種群體性的情感,這情感投射在對“虎”圖騰、“鳥”圖騰的膜拜上,我們看那威風凜凜的伏鳥雙尾銅虎、雄渾莊嚴的乳丁紋虎耳大方鼎、精巧怪誕的側身玉羽人,無不注入贛中、贛西北、贛北——也就是史學家們稱之為的“吳城文明”先民們對於先祖的熾熱的崇拜和尊仰。在帶有原始宗教色彩的舞蹈中,情感的宣泄、想象的放射,使人們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族群和社會中的自豪感、滿足感,誠如李澤厚先生在《華夏美學》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樣:“在如醉如狂、熱烈激蕩的圖騰歌舞中,在神秘的巫術禮儀的麵罩下,動物性的本能遊戲、自然感受和生理情感的興奮宣泄與社會性的要求、規範、規定,開始混同交融,彼此製約,難分難解。”這種“如醉如狂”體現在先民們鮮豔的服飾、染紅抹金等刺激性的感官色彩上,但另一方麵,在“社會性要求”的理性製約下,禮的神聖儀式在培育著人性,沉澱出由生活經驗、神聖信仰和社會結構的整齊圖示,比如“五方”(東南西北中)、“五材”(水火金木土)、“無味”(酸苦甘甜鹹)、“五色”(青赤黃白黑)、“五聲”(角徵宮商羽)、“五則”(天地民時神)等。
當我們注視著一個個用來烹煮食物的大鼎的時候,李白“烹羊宰牛且為樂”的詩句便浮現腦海,古人說“羊大為美”,《說文解字》也將“美”解為“味甘”,人們享受食物的美味在美學家的筆下,直導為一種審美追求。人們為了滿足饑餓感而進食,但在滿足於此的基礎上進一步追求食物的味道。有資料證明,商代人的飲食已經非常講究,烹飪技術已經非常發達。新幹大洋洲出土的獸麵紋雙層底青銅方鼎,其造型的精妙之處在於它設計有夾層,可以放置炭火,用以保存鼎內食物常溫不冷,在寒冷的時節裏使用時,足以溫熱食物,專家推測它是現代火鍋的鼻祖;而青銅甗,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麵大口盆形的甑,用來放置食物,下部燒水以產生蒸汽稱為“鬲”,上下固定,甑、鬲一體,甑底還有一銅片,稱為“箅”,箅上有十字形孔通蒸汽,這蒸煮器仿如今天的蒸鍋。味甘(好吃)已經不僅僅是一種生理的快感,而開始萌芽了審美意識。在有些國家的文字中,味道一詞,就既有口味的含義,也有審美、鑒賞的意思。中國人在欣賞詩歌的時候,也經常使用“品味”一詞,似乎都說明了從鼎食之中,我們看到了文化從口腹之中產生。
八
新幹大洋洲以及周圍廣大的贛中平原,為古代南北交通要道,水陸交通都十分方便,東有武夷山,南有南嶺,西有羅霄山,北有長江天險,可謂是自成一方,易守難攻。商代虎方,雄踞這塊長江中下遊的土地,築起城郭,創造文字,鑄造鼎器,發展經濟,規範禮儀,創造了一個與商代比肩的文明國度。
從甲骨卜辭屢次記載的商王伐虎的事例中,似乎讓我們看到長江中下遊兩岸戰馬奔騰,戰船林立,號角爭鳴,戟戈相擊,旌旗蔽日的情景。那是血與火、野蠻和文明相交織的曆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消滅非本氏族、部落,殺俘以祭本氏族的圖騰和祖先,成為當時的常禮。而這並不囿於東方,西方十六世紀天主教和新教之間血的衝突,是否也是淵源於這種對“異教徒”天然的仇恨?時至今日,全球各族群、各民族之間的衝突和流血乃至戰爭,依然時有翻演。雖然人類早已擺脫由血親和姻親締造起來的“差序格局”(費孝通語),已不同程度地邁進現代化社會,但是文明並沒有解決人類與生俱來的排除異己的私念和原始動力,同盟國敵對國之間的隔閡依然比天塹寬闊。
在今天江西永修縣境內,至今保有兩個古地名——吳城和艾城,據說和當年商代虎方有關。史傳,哀公元年,有虞氏有女艾,曾經在少康複國中立過大功,消滅了以澆為首的過族。女艾是虞君的妻子,出自艾氏。夏末有虞氏和艾氏南遷,在這塊土地棲息,這兩個流傳至今的古地名,成為我們回望遙遠的商代脆薄的取景器。
當然,虎方國留下的痕跡,也還是可以從另外的一些遺跡上探尋。
在當時虎方國的領地,今天九江市瑞昌境內,發掘出一處商代銅礦——銅嶺銅礦,經考古學家考證,在商代初期就已經開采,這處濱臨長江的礦址,銅礦石埋藏淺,銅品位高,為各政治集團所窺視。商王武丁,曾親自率軍南征虎方,雖沒有征服這塊長江中下遊以南的土地,但在湖北盤龍城建立了一個軍事據點,通過貿易,獲取虎方的銅料。至今,江西依然是中國銅資源大省。這處目前已知的商代被開采的唯一一處古銅礦,仿佛懸掛在中原和江南上空的一盞馬燈,將一片曆史幽暗的土地照亮……
如今,在星空下這塊幾何形狀的舊址上,建築起紀念的場館,前來探訪的人絡繹不絕,仿佛一個嶄新的大陸在向習慣了采擷遺聞軼事的人們開放。而他們多半會感到失望,因為這塊土地幾乎和被發現前一樣,平常、粗陋如同真正的鄉野,那些珍貴的文物已經在別處、在更適合保持和研究的機構裏沉睡——這是否是另一種湮埋?隻有江上的風從上古吹來,真實而有力,風無處不在,所到之處,事物都留下被它親吻、撕裂的痕跡。當我們將目光投向這塊蒼茫的土地,在江上浮現的蜃景和廣大真實的鄉村文明的場景相互映現和對望,在二者之間,是風在曆史的罅隙間,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