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具江南(2 / 3)

這迄今為止最早的文字——甲骨文,在紀錄王室為祭祀、戰爭、農事、災禍等內容進行的占卜中,以極少的字眼涉及到一個叫“虎方”的國名。卜辭說:

貞,令望乘暨舉途虎方,十一月。

舉其途虎方,告於大甲,十一月。

舉其途虎方,告於丁,十一月。

舉其途虎方,告於祖乙,十一月。

“途“就是征伐的意思,大意是說商王要去討伐虎方,向先祖大甲、丁、祖乙卜問勝利。多少年來,圍繞著虎方這個地方,考古學家進行了孜孜不倦的求證。曆史學家李學勤等人,曾將目光投向這片漢南以南的土地。

虎,因其勇猛自古以來被賦予神性,先秦文獻中說:“虎者陽物,百獸之長也,能執精挫銳,噬食鬼魅。”新幹大洋洲商墓出土的475件青銅器中,有16件立耳上裝飾有圓雕臥虎形象,臥虎扁足圓腹鼎的扁足都是虎型。其中一個扁虎足銅圓鼎,異常奪目,圓鼎的雙耳上各蹲臥著一隻刻滿紋飾的老虎,而鼎的三足也是由變體的老虎鑄成。虎的形象和鼎器身上飾滿的獸麵紋、雲雷紋、鱗紋,賦予這個禮器以神秘而獰厲的美感,仿佛在向人訴說某種超世間的權威神力,那雄渾厚重的造型、線條,深沉、質樸的紋飾,表達著一種原始宗教的情感。

另一件國寶的伏鳥雙尾銅虎,則造型更為逼真和威嚴,一猛虎蹲伏欲奔,怒目猙獰,呲牙咧嘴,其威風凜凜的形象呼之欲出。更為奇特的是,虎背上伏著一隻小鳥,尖喙圓睛,氣宇軒昂。

虎氏也是一個古老的民族,是黃帝部落的六個胞族之一,黃帝軒轅氏“教熊羆貔貅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三戰然後得誌。”熊羆貔貅虎都是氏族的名稱,虎氏就是其中一支,這支部族本來自青藏高原,隨黃帝族東遷華北平原,成為夏人的姻親部族,商湯滅夏後,有一支虎氏追隨夏桀南逃,在鄱湖南岸、贛水之濱定居下來,與當地土著一起建立了一個政治集團,即“虎方”。史學家為我們勾勒出的一幅遠古江南方國的情景,因為甲骨文卜辭對虎方的記載,使得這片崇尚虎威、虎嘯聲聲的江南沃土的真實麵容,似乎將變得更加清晰。

清代詩人黃虞《贛江詩》說:“彭水通湖漢,章流合貢津。編排鴻木客,怖浪禱江神。市鬧龍船鼓,山逢贛巨人。從來稱秀異,雲壑好投綸。”詩中指的“贛巨人”、“木客”,在魏晉南北朝至唐宋的文獻中,時有記載。新幹大洋洲商墓出土了一件非常精美的側身玉羽人,這件玉器將鳥的形象和人的形象融合在一起:羽人肋下有翅膀,人麵鳥喙,頭頂有三個套環,身體蹲坐式。考古學家說,這羽人的特征,容易讓人想起一個古老的民族——苗族。苗族,也叫三苗,是中國上古時期的一個部落集團。大約距今五六千年前後,苗人追隨首領蚩尤,在中原地區與黃帝族大戰,被擊敗,被迫南遷,在長江中下遊地區建立了“三苗國”。其中一支苗人從長江入贛,在贛江兩岸的山嶺、平原間耕作棲息,開始了贛人的曆史,成為後世百越族的祖先。

《朱子集》中也描述:“苗民之國,三徙其都,初在今之筠州(江西高安),次在今之興國軍,皆在深山中,人不可入,而己亦難出。最後在今之武昌縣,則據江山之險,可以四出為寇,人不得而近之矣。”宋代李昉在文獻中也說,興國山上有很多木客,樣子像人,說話的聲音也像人,你隻能從遠處看見他,走近的時候,他就躲起來了。他們集聚在高山大嶺之間,能砍杉枋,並和漢人做交易,用砍下的樹木換取漢人的刀斧。交易的時候,漢人把東西放在枋下,躲起來,不久便見他們過來取,把枋卸下來給交易人,隨物多少,特別信直不欺詐。有人死了,他們也哭泣殯葬。曾經有走山路的漢人碰到他們葬日,他們還拿出酒食招待他,仿佛是個非常懂禮數的族群。

中國文化重自然和生活,因為科技的不發達,人們對於自身和世界的存在之謎,帶有諸多神話色彩。商人認為,自己的始祖是玄鳥,《詩經·商頌》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對自然的崇拜,投射到萬物之上。比如鼎器上的鳥、虎的圖形,以及風、雷的紋飾(使人不禁聯想到風神、雷神,進而想到農業的生產)。獸麵紋直接產生的恐怖、猙獰的威嚇表情,更是導向某種超世間的神秘威力。大洋洲出土的諸多文物中,有件目雷紋方內銅鉞,使人看過之後,便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銅鉞中間鑄成張口露齒的虎口形,那猙獰、凶悍的造型裏既隱喻著對虎氏先祖的崇拜也顯示著對敵人的恐嚇。詩經裏說,“有虔秉鉞,如火烈烈”,那句子,仿佛將我們的目光牽引到那個充滿著火光、彌漫著宗法氣息、麵目凶暴而天真的人類的早期。

神話和巫風,飄蕩在這片滿眼綠意的大地上,那戴著麵具進行祭祀、手舞足蹈的巫師,口中念念有詞,在伏拜的群民身後,是飛瀑直下的峻嶺,是奔流不息的贛江,是鬱鬱蔥蔥的密林,是富饒肥沃的田野……這份淳樸和稚氣,深邃和壯麗,幽暗和混沌,在曆史的逐層疊加和銷蝕中,漸漸走向神秘,走向未知。我們憑借神話、想象、史籍和虛構的熱情,企圖拚貼起的曆史圖像,又有多少不在真實的時間的顯影液裏浮現?

京九鐵路上,火車呼嘯著穿越曆史的荒野,往南方以南而去。這現代科技和工業文明製造的龐然大物的體內,遠行的人們在封閉的車廂裏陷入了冥想,黑夜降臨,使贛江兩岸村舍的燈火顯得更加孤單。夜晚抹消了時間的界限,讓靠在窗前凝望的人們,陷入了今夕何夕的困惑。一個詩人在綠皮車廂裏,在說著五湖四海方言的人們中間,顯得異常沉默,他的手上攤著一個筆記簿,上麵寫了一首詩,這首詩紀錄了一個北方青年對於南方遠古文明、對於“木客”神話的驚奇和深沉的想象:

兩個巨人在荷葉般的

雲朵間,拋擲日月——把它們翻轉的

貓的搖籃,是你細長的鉤爪,編製的線繩戲

四十根白發

城市與山峰,移走之後留下

咆哮者沸騰的忍耐,那是深海的語言裏

無形的獵人,還是銅爐般的山穀

給永生者,震蕩出的詛咒

你止住給你倒酒的人,他落盡衣冠

在猿鶴與蟲沙間,你請出冬日的蝸牛

在受傷的星圖上,走出另一道光線——

照出城裏貝殼殺人,山間的刺蝟遇刺

海上的賊鷗被盜,你手裏的木棰向上

流淌著火焰,把灰袍的法官鏤空,浮在空中

就像月亮的缺陷,慢慢把自己淹沒

用冰的絲線,纏出城市,山峰與遠海的搖籃

那是無船的巨帆,跟你手上的珊瑚戒指,共享今夜的弧度

——王敖,《木客詩》(還山弄明月)

火車的速度和詩歌的想象貼著鐵軌滑行,而贛江逆勢北上,廣大、荒漠的夜空中,一道黑影和一道白練在疾速地擦肩而過,其撞擊起的虛擬的火花在夜空中綻放。新幹大洋洲商墓遺址,無助地裸露在星空下,考古工作者挖掘出的整齊的幾何圖形,與天上的來自神秘星球的傳說相呼應。夜晚多麼神秘!仿佛曆史的上半闕,正是因為未知的、懸而未決的部分,才使我們的生活平添了神奇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