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白鷺洲書院,在王陽明到來後,經曆了另一個繁榮期。王陽明把“心”作為主體,把修養“道心”作為品德修養和經世致用的基礎,而經世致用須從日用人倫開始,修養“道心”不僅要在以靜為特征的“性”上去求,更要在以動為特征的心之用的“情”上用功——那便是“致良知”。因此,陽明說:“聖人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隻是一貫。”即,在“上”——形而上之“道”,與形而下之“器”之間,始終貫徹體用一源、知行合一乃至心物相融的精神。這場思想巨變,在以白鷺洲書院為代表的吉州書院中,不知不覺地完成了。陽明一掃程朱理學的僵滯、固化,給中國文化和思想界注入了活潑潑的新元素。自此,陽明心學在江右大地紮根生長,直至枝繁葉茂。陽明講學授徒,門人弟子以江右特別是吉州學者為盛,黃宗羲《明儒學案》記錄的江右王門學者為數最多,達33人,其中吉州占22人。因而,梨洲先生感歎:“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進而言之,陽明一生精神在吉州,並非妄言。
當古人熱衷於“弘道”時,反觀今人,我們在做些什麼?借用美國當代小說家雷蒙德·卡佛一本小說集的標題——“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當我談論古人與書院時——我究竟在談論什麼?
曆史的榮譽與輝煌,總會被流逝的水給帶去。此刻,寂寂如空。書院再次陷入緘默中——因為語言係統的斷裂與更新(那也歸於一場運動),我們甚至與古人的話語隔著深的鴻溝——那言辭指向的仁義禮智信、理與欲、心與物——像落日,沉重地合在漆黑的書頁中。書院——作為曆史遺跡的一部分,她向人開放的難道隻是她陳舊的麵容、讓人偷偷竊笑的古怪的言語與舉止、不可理喻的對人倫的規定與限製?難道隻是使人在突然之間意識到,自己是個新人,而與古人之間,不是來自於同一個人——同一個父親?這輕微的荒謬激起的羞恥,還不足以使人驚愕嗎?當我從人群中脫身出來,來到連接著沙洲與江邊馬路的橋上,回望身後的沙洲,腦際突然迸出某個詩人的兩句詩來:這些無辜的樹和身體倒映在湖水之中,被揉成更幽暗的幻影。(朱朱《人的意識就是飛蛾》)
6
沿江路的光線是迷離的——我不知道古時候的人,是否也意識到這一點;尤其是在雨後,植物的香氣與江水的腥氣混合在一起,茉莉花,梔子花,野薔薇,丁香花的芬芳,和南方多雨的春季潮漉漉的空氣、新鮮的水流的氣息——攪混在一起,幹淨貼身的衣服轉瞬就粘上了濕氣——多半會使人感到心煩,然而在這裏,眼前的景致和春天蒸騰的喜悅會讓人忽略掉這一點——而進入到一種出神的遺忘中。過去這裏有個亭子——甘雨亭——現在隻保留了一個地名。早先我以為建亭的動機,是為了祈求風雨平安、五穀豐登。其實是為了紀念一個叫“甘雨”的人——並且是我的老鄉。作為一個學者,他和白鷺洲書院一定有著不淺的緣分,可惜無從考證。我隻是經常路過這裏;有時則從白鷺洲橋上走過,來到這座熟悉的沙洲。
煙雨中的白鷺洲,帶有一份古氣,掩映在古木中的樓閣,露出一小部分,白色的鳥,在江麵上飛,有時發出仿佛爭吵的聲音。斯人已逝,而白鷺尤存。鷺飛沙洲,這緘默的江洲因而變得生動起來。清代有個叫賀侯良的官員,到任時,剛一下車,就來尋訪白鷺洲書院舊址——經過明代的興盛,在清代,因太平天國戰火在此燃起,書院毀於一旦;光緒間,又因水患,經劉繹重修的書院再遭毀壞——此君麵對眼前的荊榛瓦礫,不禁神傷。他說:“鷺洲為一郡鎖鑰,賴有書院鎮之,書院不洲,恐水勢日橫,洲壤日削,不數年,並遺址不堪問矣……”“鎖鑰”一詞,對白鷺洲書院之於吉州的意義,可謂恰切。這把鎖鑰,打開的不僅是一郡、一州的曆史密碼,也打開著時間、江流——那總是流逝、不可挽回的事物的全部信息。
窯火的隱喻
永和鎮
這個鎮的名稱,容易讓人聯想起東晉永和那個年號。一個久遠的年代,賦予這個南方小鎮古老的氣息。永和,同時,會讓人想起另一個年號:景德。那是離永和相去不遠的另一個小鎮的名字——此後,因成為官窯的生產地,而聲名大振。永和鎮給人的印象不是它古老的地名,而是它的氣息,那是飄蕩著柴火煙和江流濕氣的味道。是一種火的灰燼和河流淘洗、衝刷和裹挾的味道。一種時間的味道。在時間裏漸漸古老和沉寂的永和鎮,如同堆積的岩層下麵掩埋的部分——而今的村鎮景觀,因新時代的建築和機械的出現,而給人以類似“公社”或“新村”的淺表認識,而忽視了那消逝在風中的曆史遺跡。
除非借助考古和史學,一個人要認清自己或地域的曆史,是多麼不易。這是風景中最容易被人忽視的部分。我們的生活充滿著偽裝和欺騙——連風景也是如此,大多數人相信自己的眼睛,恰恰這是最易蒙蔽的。認識有多深,不取決於視線的長度,而在於頭腦的思考和心靈的敏銳。我曾數次沿著永和的江堤行走,放眼一馬平川的村鎮——這個鎮子處在一個平緩的盆地中,很明顯是個衝積平原。贛江穿越南贛和吉州萬安的崇山峻嶺,在十八處險灘跌宕起伏,衝決而出,流到廬陵的時候,仿佛已身心疲憊,流速減緩,在水流的日日夜夜的衝刷下,形成了一片廣闊的平地。到處是耀眼的細密的黃沙,而綠草已然地生長在沙洲之上,黃牛成群結隊,像一個個笨重的詞語,鑲嵌在一段冗長的散文中。水流的聲音,在每個時代都是不同的,因為生產勞動方式以及心靈的改變。水流的顏色同樣如此。我相信,在我出生以前,贛江的水依然是澄淨和碧藍的,但現在則顯得渾濁和遲重。白沫和油汙在上麵晃蕩,那是駁輪和采砂船造成的。自然,還有從無數個溝渠和城市的暗道,排泄到江裏的廢水。人的無情和江流的恩澤一望而知。人們習慣將這條江叫母親河,然而對待她的方式不是報以感激,而是折磨,這也可看出人心的一種變化。
在江邊行走,不時可以撿到碎裂的瓷片和陶片,它們混淆在砂礫中,在日光的照耀下,發出耀眼或黯淡的反光,這白亮的光點,和江流的粼粼波光互為映襯;在遠處的村莊,黑色的瓦頂和新蓋樓房的仿琉璃屋頂,也交織呈現,給人一種複雜難言的感覺。我們有理由相信,曾經的鎮子與今日麵目全非,隻有江流依舊。水仿佛不知疲倦的季風,周而複始,流經大地——並且總給人新鮮、潔淨的感覺。事實上,除了大地,沒有什麼比江流更古老。曾經的鎮子,不是毀於戰火、人為的破壞、自然的坍塌,而是時間。這是個含混的說辭。無論鎮子裏出現了多少新蓋的樓房,集鎮兩邊增添了多少店鋪,馬路上多出了多少汽車、摩托車,而鎮子還是給人一種破落的、今不如昔的感覺。那種不如,不僅僅是景觀上的混亂無序,也不僅僅是物質的豐足或貧乏,而是一種氣韻的散失,一種古老而莊重的風儀和表情的凋零。講得文雅一些,是文氣的喪失。
為什麼人們總要重溫舊夢,念叨昔日的輝煌?是因為人的不甘心,盡管無力但也要盡力去靠近那些足以打動人的東西。現代人普遍具有一種工業和信息社會造成的恐慌感和焦慮症,一個技術大行其道的時代,並不能保證理想和價值緊隨其上,也達到一個相應的高度。事實上,兩者有時呈現相反的悖謬。一個不斷需要奇技淫巧,來滿足人們不斷撕裂開的欲望之口的時代,已經將人們拖得越來越深,簡淡和淳樸已難在日常中保有它的位置。“技”大行其道,“道”則崎嶇難行,這是一個越來越讓人困惑的時代。哪怕在南方這樣一個江邊的小鎮,也不可避免。現代化的浪潮已經將人們裹為一體,村鎮也不隻是鄉下人的村鎮,城市也不僅是城裏人的城市。我眼前的鎮子,是寂靜的,這不是因為冬天,萬籟無聲的緣故,而是人們依靠這片土地,滿足或自尊地在其上生活、勞作的時代一去不返了。這是個空的村鎮。人們不知所蹤。事實上,還是可以追蹤他們的行蹤,那就是,分散在城市的街道上或屋簷下,成為新時代最廣泛的遷移的人、流動的人、候鳥型的人。在過去,也有這樣的人群,那時官方統一的稱謂叫“流民”。但最廣泛的人口流動,是中國近二十年來才有的獨一的景觀,並且,這種情況還將在未來一段時間裏,持久地發生著。
致富的渴望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成為國家和百姓的第一需要。一個一心隻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時代,早已去遠。一個隻重視內心的風景、情趣和靈魂建設,而不去想怎樣掙錢的人,在當今被當做笑話。自然,與之相伴隨的,視作比黃金還貴重的情義、忠誠、信念等非物質化的東西,恐怕將麵臨著非遺的命運,具有珍稀和保護的意義,而失去了其普遍的社會和群眾基礎。
地理
散落在永和鎮及附近的村子有:寺前、嶺上、楊家湖、住仁山、樟樹塘、庵下、都下、梁家、鄧家、虎溪、窯背、灣湖、山前、龍家、江口、曾家、上窯、田南、廟山下、餘家河、小湖、下村、渡頭……這些村子,趴在贛江兩岸,處在流經廬陵“S”形的下半部分的弧形中(這裏其實是贛江吉安段的上遊),在其下遊,即“S”形上半部分的弧形裏,掩藏著白鷺洲書院、濕地公園和濱江兩岸的城市建築、道路和橋梁,屬於喧鬧和繁華的部分。永和鎮與青原山之間相隔一條贛江,流水的不斷衝刷,形成了兩岸的開闊地帶,像一部翻開的書,躺在贛中大地上。幽暗、深碧的部分是流水的位置,也是書的核心部分,而恰似無字的段落,無法停留和把握。淨居寺的鍾聲飄蕩在贛江兩岸,越過江麵,到達永和鎮的村子裏。水流的聲音,以及寺廟的鍾聲,將人們的耳朵洗得潔淨無比。
贛江兩岸的村道,宋代的文天祥、周必大、胡銓、楊萬裏,都曾在上麵走過。日夜奔流的贛江水,也曾為他們洗足濯纓。他們舀贛江水煮茶,也曾放舟中流,擊舷而歌。沿著他們的足跡,我們走進史冊的隱秘處,走進這紙上地理:那是一個村鎮的前身,屬於他年輕時的音容笑貌、外形和氣質,一個唯美主義者酷愛修辭和比興的年紀和心理。那時他意氣風發、衣袂飄飄,留著初長的漂亮的胡子,臉上散發著瓷釉的光澤,窯火的紅色光輝和跳動的火焰帶來的激情,美化和裝飾了他的儀表和內心。風清月白的夜晚,他仰見天上的明月和星宿,回望背後的稻田和樹林,那是他創造奇跡和傳奇的夜晚,泥與焰,水與刀,瓷與釉,那時他不斷生長,酷愛打扮,風度翩翩,不可一世,那時的他是要人來仰視的。
明代鍾彥彰、曾子魯《東昌南·東昌圖境記》中說:“永和名東昌,地舊屬泰和,宋元豐間割屬廬陵,遂以泰和為西昌,永和為東昌。”廬陵置縣由來已久,遠至漢代,三國時設廬陵郡,隋代稱吉州,唐、五代、宋,均稱吉州,又稱吉安路廬陵縣,明清改路為府。永和的窯火點燃於隋唐,而興盛於宋代,尤其在南宋形成規模宏大的民間窯場,被人稱作“吉州窯”,又叫“永和窯”和“東昌窯”。在多少年後窯火冰冷、化為灰燼的夜晚,在濤聲依舊不見古人的江邊,星河的燦爛光芒和歲月的不停流轉,仿佛沒有讓人感覺到時光的變幻,隻有懵懂和陌生的圖像。就像我們麵對一個滿臉皺褶的老者,無從去想象他年輕時的模樣,仿佛他天生就是一副臉上溝壑縱橫的老相。
風物
脫胎於掌中的瓷器,被投放進火紅的窯爐。爐火的光芒,照亮了窯工黝黑的臉龐和胸脯,杉木的香氣被火焰奪去,幹燥的燃燒的劈啪聲,在窯子裏響徹,那聲音(包括火焰)被富有經驗的師傅穩穩地掌控著。空氣在窯廠發生著細微的變化。河流的聲音暫時不被人們聽到,隻有火的顏色、形狀和聲音,富有神性般地占據一切。火是窯廠的核心部分,它使得周圍的一切(包括成型的瓷器)黯然失色。對火的小心伺候,萌發了人們心中對它的畏懼和崇拜,因此窯廠附近的火神廟,成為窯工們精神世界的中心,它以具體的人格化的形象,恐怖而威嚴的造型,神秘而隱晦的禁忌,剝奪了人們心中的嬉笑和放誕,而注入了敬畏和恭謹。這如同生活在贛江上的船工,日長月久,對水的畏懼逐日加深,他們將水神人格化為蕭公廟、晏公廟,加以祭祀和膜拜,祈求平安和護佑。這是生活在贛江邊的人們的一種方式,五行八作,都有自己的行業神,人人心中有敬畏和禁忌,這敬畏和禁忌是從內心深處萌發的,並非外來的追加和侵入。放眼望去,贛江西岸的曠野,窯廠數不勝數,它們占據了江邊最平曠,最利於生產製造的位置,黑壓壓的窯工,來自四麵八方——他們當中,有世代相襲的工匠、失地的農民、外鄉的流民、破落的地主、隱姓埋名的逃犯、民間的畫師、寄籍的異鄉人、賭場的失意者、煙花女子的情人、不被母親認可的兒子以及企圖還俗的僧侶、兼職的道士、曾經的縣衙小吏、跛腳的堪輿士、痛改前非的鄉痞等等,等等,背景各異身世複雜。他們當中,既有來自官窯景德鎮的高明的師傅(那是競爭過度和高薪誘惑的結果),更多的則是默默無聞的為生計謀的鄉野小子。贛江的日夜流動,形成了兩岸廣闊的細密沙地——這成為了窯工就地取材的瓷料,因為砂礫的原因,它們在旋轉的坯盤上窯工的手中留下痕跡,也在瓷麵上留下紋路,這也成為吉州窯瓷器的一種特征。使得看似粗糲實則精雅的瓷器,有著一種天然的風度和瓷實的品格。這種瓷器,不同於官窯瓷的雍容富貴和細膩白皙,而像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有著不可剝奪的威嚴和胸次。前者的精雕細鏤、鐵畫銀鉤,彰顯的是一種糜爛到深處的雅致,是一種爛熟的藝術,後者則是一種拙樸和天真的描畫和裝飾,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機趣和勃勃生氣。吉州窯器的裝飾手段,趨向於士大夫的情趣以及自然的造化,印花白釉器、青釉器、青白釉器、青花彩繪器、綠釉器、碎器等各種裝飾瓷器,構成吉州窯最重要的產品。包括宋代興起的黑色天目釉器,以及其他黑釉器,通常以雨點、兔毫、虎皮斑、鷓鴣斑、玳瑁、油滴、剪紙、木葉等紋飾裝飾瓷器,成為永和瓷器的顯著特征。這使得本來平淡無奇的黑釉瓷器,具有一種極富感染力的精美和富麗。黑色是一種神秘莫測的顏色,這裏的人們從夜空獲得某種靈感,又從運轉不息的星象獲得某種啟示,他們這種“天人感應”的思維,反映在燒製的黑釉器上,這在宋代,達到了極致,而尤以黑釉桑葉天目盞最為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