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鷺洲
1
從天上往下看,白鷺洲像一條靜默的船。擱淺在時間的荒原裏。或許說像一隻勺子更加準確,《中庸》講“一勺之多”,以喻深不可測之水,也是由一勺一勺彙聚起來。這個譬喻我喜歡。事實是,贛江之水托舉著這枚小小的勺子,而它永不能舀其中一勺。
船在吉州有著別樣的含義。概因這裏多水。古時,造船業是吉州的支柱產業之一,不亞於雕版印刷業和製瓷業。而這二者,正是通過船隻,運送到全國各地。它們被五湖四海的人拿在手裏,感知著這南方丘陵地帶的溫度和分量,對其充滿著無盡的想象。
我的母校,與白鷺洲隔半江之水。與母校一牆之隔的是吉安一中。白鷺洲上還有一個白鷺洲中學。彼時,往來於此的年輕學子甚多,這一帶的馬路、江流、建築,被年輕的學子們靚麗的身影所照亮。因而,白鷺洲雖則古老,其實也是年輕的。我年少時寫過一些夢幻的詩歌——初戀,和羅曼蒂克的粉色想象,其實和暮晚的白鷺洲有關。和植物香氣馥鬱的五月有關。和成群結隊,在白鷺洲橋、沿江路、沙灘上流連和走過的少女有關。和白色的連衣裙以及鈴聲響脆的自行車有關。無論如何,這些都歸於個人的記憶,與他者無關。甚至與白鷺洲無關。因而與本文也無多大幹係。但是,我要從個人緩慢的心跳中,去觸摸這遠去的記憶,並由此找到通往白鷺洲書院之路。
現在,我已不再年輕,離開吉州也有多年。記憶的河岸,早已填滿了新的風景。這些異質的、陌生的景觀,在規劃者的想象中會帶來驚喜——事實上帶來更多的是傷害,是對記憶的強製拆除和對不可見的心靈世界的漠視。這種傷害,不是個體的,而是整體的。我隻能從自己記憶的深處,小心翼翼地去修複那被整容的景觀——說到底,風景,不是視覺的產物,而是人類記憶的一部分。而記憶又和靈魂相關,它訴諸人類的情感。對個體情感的尊重,就是對人本身的敬畏——因而,風景也是適應人的需要而產生的。不能想象沒有記憶的個人,如同沒有曆史的民族一樣。白鷺洲,曾留下多少人的記憶?恐怕誰也說不清楚,而這消失在時間裏的個人記憶,保留了太多世界的真實,並非是湮滅、空洞和虛無的。
2
白鷺洲之得名,有人認為,取自李白登金陵鳳凰台詩:“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那是專家的看法,因其地理環境與太白詩歌的描述相合。而更多的老百姓,則樂見於另一個版本:以沙洲上棲息著數不清的白鷺而名。我第一次到此,便被眼前白鷺翔集的壯觀情景所震撼。此後,白鷺,一直作為一個美麗的名詞,書寫在青春的題板上。你沒見過暮春傍晚,白鷺在橋洞下飛過的場景,像是閃亮的詩句劃過大腦:耀眼。白。灼目。閃電——當我在最初的詩句裏寫下這些詞彙,多半是以白鷺作為隱喻的。這種吉州常見的鳥,並非天生高貴的生靈,它們也多半出現在水田和河澤邊,與黃牛、耕夫為伍。成為農業背景的一部分。自然,也是鄉愁和溫暖記憶的一部分。太多的白鷺,出現在林木茂盛的沙洲上,它們撲騰、降落、尋找棲息的樹枝,伴隨著合唱般的鳴聲——這響亮的聲音,隔著河岸抵達我們的耳膜,讓坐在教室裏的我們,感到莫名的心煩意亂。因而白鷺,始終伴隨著青春的躁動和荷爾蒙分泌的氣息,在春天的傍晚播撒。
我在當時,自然是無法想到,弦頌相聞的書聲,在過去,不是從我們這邊——而是從鷺洲上傳過來的。時間讓事物掉了個個。被聒噪的白鷺鳴聲遮掩的古木下的書院,曾經書聲朗朗。無論如何,這裏的江流總被讀書的聲音所浸染——書聲和濤聲,成為一種令人愉悅的聲音,在心靈廣闊的平地上回響。聲音,影響了人的內心世界,並由此形成了贛江兩岸的景觀。那樣一種文質彬彬和古雅深沉,是經由聲音結構和締造的,這不能不使人感到驚訝。沿江路一帶,自然也有汽車穿行——在我少年的記憶裏,汽車可不像現在這麼多,因而這裏雖則繁華,卻不喧囂,甚至總是寂靜,一種迷人的悵惘的寂靜。在街道樹——法國梧桐高大的身影和闊大的葉片形成的陰影中,顯得光線迷離,幽深難測,那是一種讓人無限憧憬和無限感慨的畫麵和氣質。這種畫麵和氣質,與我新近讀到的,作家寧肯在長篇小說《三個三重奏》裏,所描述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場景相當。那時,沿江路的一個理發室是讓人感覺美好的,一個水果店和一個自行車修理鋪、公園門口的崗亭、金牛寺旁的雜誌店,也都是讓人覺得美好的。不像現在,內容不詳的美容院、鬧哄哄的購物場、漂亮但冰冷的新公園大門——都使人有一種沒來由的不信感和排斥感。我寧願相信,這種感覺純屬於我個人。
一些東西固化和阻滯了我們的內心,使我們的腳步變得猶豫和裹足不前。不像彼時,一切是舊模樣,但顯得生氣勃勃,人們對未來充滿期待。因而,當我回望白鷺洲——包括沉睡在檔案、方誌、文獻中的曆史,我的眼前似乎變得清晰和生動;當我試圖眺望未來,卻迷霧升起,視線模糊。
3
書院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唐代,但興盛於宋明。白鷺洲書院創辦於宋代,準確地說是在南宋嘉熙四年,創建者江萬裏——時出知吉州兼提舉江西常平茶鹽。當時,與之齊名的江西書院還有,白鹿洞書院、鵝湖書院、象山書院等等——這些書院,每一座,都像一座精神的礦藏,蘊含著深厚的人文底蘊。但,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些書院其實又大多其貌不揚,遠不像今天普遍的大學氣派。但大學的本質不在於外表和規模,而是內涵和質量,這是人所皆知的道理。但今天的大學,卻為何遠不如過去一個書院培養的人才多,卻不是誰都能說得清的。
書院在過去,是有別於官學的一種民間教育機構,是私人或官府聚眾講學、切磋學問之所。宋代講學的興起,帶來了書院的繁榮。在宋明,書院往往又是傳播理學的場所。因而書院多、理學發達,也成為吉州乃至整個江西曆史文化的重要標誌。學者吳宣德在其專著《中國區域教育發展概論》中說:“就整體文化教育水平而言,江西在宋明兩代一直處於全國領先地位:據統計,南宋時期江西書院總數達147所,居南宋統治區內第一;浙江書院總數次之,為82所,遠遠少於江西。明代,江西書院總數為312所,仍然遠遠高於位居第二的南直隸(282所)和位居第三的浙江(191所),其中吉安府的書院總數達88所,與作為江西地方行政中心的南昌府(86所)數量基本相當。”
在吉州眾多的書院中,白鷺洲書院無疑是最耀眼的一顆明珠。無論其地理位置,還是實際影響力,都在吉州的教育係統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因而今天,環繞著這座贛江中的沙洲,建立起諸多從中學到師範到大學的學堂,是頗為明智和理所應當的——當然,這些學校,也非一日建成,而是在時間裏慢慢形成的。白鷺洲書院對其吸引力和擴散性的作用顯然不言而喻。
清末白鷺洲書院山長劉繹,為書院中山院門題寫的對聯,依然可見:“鷺飛振振兮,不與波上下,地活潑潑兮,無分水東西。”與初唐王勃《滕王閣序》中,“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似有神似之妙。
4
劉繹——這位江西最後一位狀元,以三品京堂銜任鷺院山長,達三十四年之久,其功不可沒矣。然而,若推舉一位最能代表白鷺洲書院精神的人物,則非文天祥莫屬。而這種精神氣質,則可說“正氣”二字。南宋寶祐三年(1255),文天祥負笈書院,受業於歐陽守道,時年19歲。與文天祥同學於白鷺洲書院的,還有劉辰翁和鄧光薦——這二人同樣以文采和氣節名世。鄧光薦《酹江月·驛中言別》詞曰:“水天空闊,恨東風不借、世間英物。蜀鳥吳花殘照裏,忍見荒城頹壁。!”氣勢宏偉,言辭慷慨,其情性可見一斑。劉辰翁詩詞也蔚為可觀,而其亂世中坎坷的經曆和隱居不仕的孤憤,也讓贛江之水嗚咽。文、劉、鄧三人既是同鄉,又是好友,他們密切的私人關係,源於對詩詞的熱愛和濟世的理想。而在學習和交往中,又相互影響著各自的人格。
書院裏供奉著歐陽修、胡銓、楊邦乂、周必大——這四位吉州先賢的畫像,文天祥每目睹於此,一種豪情在心間升起——“歿不俎豆其間非夫也”,發誓要躋身忠臣行列,讓人們像祭祀他們一樣祭祀自己。天祥追慕這些吉州先賢的忠烈氣節——其源頭,可以上溯到歐陽修,而下達清初的方以智。忠烈——是吉州曆史的一條長線,一長串讓人感動的名字,串在這條線上,這種典型的地域精神是殊為可貴的。
當年江萬裏創建白鷺洲書院,是為了敦教化、興理學、明節義、育人才。他在書院中設立六君子祠——祀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邵雍、朱熹;又建道心堂、文宣王廟、雲章閣、風月樓等樓閣,使之成為江心勝景。這位朱熹後學,還將《白鹿洞書院揭示》引入書院,陳於道心堂——朱熹製定的《白鹿洞書院揭示》,可說是為天下書院製定了行業標準,時至今日,《揭示》對讀書人的要求——“博學之。審問之。謹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謀其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等等,仍有很強的指導意義。離任吉州之際,江萬裏延請吉州名儒歐陽守道,為書院首任山長。天祥雖親炙歐陽守道隻有一年時間,但受益很多,對這位老師評價很高——而其務實的學風,不能不對天祥有所影響。
寶祐四年(1256),文天祥一舉成名,被宋理宗欽點為狀元。這位吉州人傑,開始登上曆史舞台,其慷慨悲壯的一生,從白鷺洲起步。“鷺飛振振兮”——白鷺的雪白、高潔,與大地的親密和恰切,都與天祥相仿佛。或者說,白鷺是文天祥的化身,雖其歿已有千年,但其精神幻化為這白色的精靈,已然不死。《詩經》說:“振振鷺,鷺於下。”又說:“麟之趾,振振公子”。“振振公子”——當是天祥的寫照。當年,與天祥同榜的吉州進士,達39名,占全國錄取進士360名的九分之一,震動朝野,理宗皇帝親書“白鷺洲書院”匾額,以示褒獎。六年後,天祥的好友劉辰翁、鄧光薦也中進士。鷺飛振振——其情景,如在目前。
文天祥自是忠節誌士,而追隨他勤王抗元的吉州義士,除劉辰翁、鄧光薦外,曾受業於白鷺洲書院的,還有不少——如為掩護天祥避難而自稱為天祥、結果被元兵烹死的劉子俊;被俘後絕食八日而死的羅開禮;冒著殺頭之禍收拾天祥就義骨骸並運回吉州安葬的張千載;寫下生祭文勸文丞相速死的王炎午等等,都濡染過書院的“正氣”之風。因而——當文天祥受盡苦痛折磨和誘惑,寫下驚天動地的《正氣歌》時,不僅是為他自己畫像,也是為白鷺洲的全體學子畫像。
5
無論城市的麵貌如何變化,自然總是竭力在維持著它天然的樣子。贛江兩岸的建築、道路、橋梁,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改變,唯一不變的是江流的模樣——始終在奔流向前,不知疲倦,而這流逝、奔湧,以致水漲水枯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在主導這一切?與水的流逝形成反差的是,白鷺洲像擱淺的古船,拋錨在歲月裏。水的流逝,總是讓人對夫子的感歎產生共鳴——“逝者如斯夫”——人世的興廢、榮辱、輝煌與沒落,都能從中找到一種哲學上的意蘊。
與今人注重城市的外觀和環境建設不同,古人似乎更重視人的靈魂建設。中國的文化和藝術,無一例外,都直接指向肉身裏神聖而敏感的器官——心!這與西方的宗教相類似。中國文化,似乎天然地包容著教化和信仰,使之不可分離。這與西方的傳統不同。書院,正是這樣一個場所——因而,它不僅僅等同於今天的學校,某種意義上,它也兼有寺廟的功能。考慮到這一點,當年王陽明以及他的弟子們,為何選擇青原山淨居寺作為講授心學的道場,似乎就不難理解了。無論是正心也好,養心也好,還是發明心的良知也好,書院傳播的遠不僅僅是知識——而是“弘道”。
餘英時在《士與中國文化》一書的“序”中說,西方文化傳統,有“靜觀的人生”和“行動的人生”兩派,靜觀的人生以古希臘哲學家亞裏斯多德、柏拉圖等為代表,這些“精神貴族”隻“靜觀暝想”,而不屑於公共事務;而西方近代知識分子,在中古基督教傳統下,承當著“社會良心”的角色,關心的已不僅僅是“解釋世界”,而是如何“改變世界”。從這層意義上來講,中國傳統的“士”更近於西方的近代知識分子——因為他們是“即知即行”、“知行合一”的。中國的讀書人在對待超越世界的“道”與現實世界的“人倫日用”之間,是一種不即不離的關係,這和西方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