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讀書的藝術(1 / 3)

第二輯讀書的藝術

在月光下,在微風裏,或是蕭條秋雨之中,或是霏微小雪之下,傷心人聽之覺得悲哀,得意人聽之覺得快樂。小品文

第二輯讀書的藝術

雙鳳凰磚齋小品文(選四)

劉半農

(一)題雙鳳凰磚

昔苦雨老人得一鳳凰磚,甚自喜,即以名其齋。今餘所得磚乃有雙鳳凰。半農他事或不如豈明,此則倍之矣。

(九)記韓世昌

韓世昌,伶人也。嚐從武進趙子敬習昆曲。子敬老病死京師,世昌出五六千金為料理後事。此在梅蘭芳等當如九牛之拔一毛,於世昌則為難能。世昌演劇,嚐見賞於新聞記者邵飄萍。及飄萍為張宗昌所害,故舊莫敢往收屍,獨世昌毅然往。嗚呼,世昌伶人也,人徒知世昌之為伶人也。

(二十二)無題

餘與玄同相識於民國六年,締交至今僅十七年耳,而每相見必打鬧,每打電話必打鬧,每寫信必打鬧,甚至作為文章亦打鬧,雖總角時同窗共硯之友,無此頑皮也。友交至此,信是人生一樂。玄同昔常至餘家,近乃不常至。所以然者,其初由於餘家畜一狗,玄同怕狗,故望而卻走耳。今狗已不畜,而玄同仍不來,狗之餘威,固足嚇玄同於五裏之外也。

(二十四)記硯石之稱

餘與知堂老人每以硯兄相稱。不知者或以為兒時同窗友也。其實餘二人相識,餘已二十七,豈明已三十三。時餘穿魚皮鞋,猶存上海少年滑頭氣;豈明則蓄濃髯,戴大絨帽,披馬夫式大衣,儼然一俄國英雄也。越十年,紅胡入關主政,北新封,《語絲》停,李丹忱捕,餘與豈明同避菜廠胡同一友人家。小廂三楹;中為膳食所;左為寢室,席地而臥;右為書室,室僅一桌,桌僅一硯。寢,食,相對枯坐而外,低頭共硯寫文而已,硯石之稱自此始。居停主人不許多友來看視,能來者餘妻豈明妻而外,僅有徐耀辰兄傳遞外間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時為民國十六年,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歸,今日思之,亦如夢中矣。徐誌摩先生的耳朵

劉複

近來正是窘極,要想在聲東範圍之內,找些有趣的題目研究,竟是左也找不著,右也找不著。

多謝啟明,將《語絲》首七期寄給我看。看到第三期,我不禁心花怒放,喜得跳起來說:

好!題目有了,徐誌摩先生的耳朵!

先模仿徐先生的文筆說一句話:我雖不是音樂家,我可愛研究理論的音樂。

就我一知半解的程度去推測,或者是根據了我讀過的三本半破書去推測,我總是模糊到一萬○一分。我的耳朵,當然隻配聽聽救世軍的大鼓,和“你們夫人的披霞娜”;但那三本半破書的作者,或者比我高明些,或者也能聽聽“害世軍”的大鼓,和你們丈夫的披霞娜。

然而徐先生竟是那麼說而且是很正式,很鄭重的宣布了。

我們研究這問題,第一要考察這現象是否真實。

“鄉下”的看鬼婆婆(或稱作看香頭的),自說能看見鬼,而且說得有聲有色:東是一個大的,西是一個小的,床頂上一個青麵獠牙的,馬桶角裏落一個小白臉!但我若是個光學家,我就決不睬她,因為她隻是看鬼婆婆罷了!

現在卻不然。徐先生是哲學家,是詩人,他學問上與文藝創作上的威權,已可使我們相信到萬分,而況他是很正式,很鄭重的宣布的。

因此現象真實與否的一個問題,可以不成問題。若然有人對於徐先生的話,尤其是對於徐先生這樣正式,這樣鄭重的話,還要懷疑,那麼,此人真該“送進瘋人院去”,此人一定不能“數一二三四”,因為他不知道徐先生與鄉下看鬼婆婆之間,有多大的區別。

次一問題是:在徐先生能聽我們所聽不到的這一件事實上,或者說在這一個真確的現象上,我們應當推測,有幾種可能,可以使這真確的現象成立?

於是我就我的一知半解來推測了:

第一推測:徐先生所能聽的音,或者是極微弱的音,是常人聽不見的,這個假定如果對,徐先生耳朵上,一定有具自然的microphone。

第二推測:亦許徐先生聽到的是極遠的音,是常人聽不到的。那麼,徐先生耳朵上一定有一具自然的無線電受音器。

第三推測:亦許徐先生能聽一秒鍾一顫動的低音,以至於一秒鍾一百萬顫動的高音。那麼,徐先生的耳鼓膜,一定比常人特別sensible。我們可以說,這是雙料道地的耳鼓膜。

第四推測:亦許徐先生的耳朵不但能聽音而且能發音,發了之後還是自己聽。這樣,徐先生耳朵上,一定有一具——有一具什麼呢?啊,慚愧,這個名詞還沒有發明呢!

這幾個推測當然是不完備的。“天地大著”,幼禾犀的科學,何能仰測高深於萬一呢?幸而我不久就回國。到北京後,我要用性命擔保我的誠意,請徐先生給我試驗試驗。屈徐先生為Sujet當然萬分對他不起;但為探求真理起見,徐先生即不像上海新世界賣野人頭的一樣胡謅,我想他當然一定可以俯允我的要求。

徐先生!我們試驗時,在未入本題之前,可先作兩個附帶試驗(便這附帶試驗,也就重要得可以了):

第一,我知道聽音是耳鼓膜,而你卻說是耳輪。

第二,你說皮厚皮粗不能聽音,我就不知道那一部分的皮是有聽覺的。還是人體皮膚的全部呢?這隻是某一局部(例如臉皮)?

至於歸到問題本身,那自然尤其重要了。惟其重要,所以更難。最難的是徐先生的耳朵,不能割下觀察與試驗。但我總想盡我能力,打破難關。

萬一竟是無法,我要與徐先生協商,定一個極遼遠的預約:

到徐先生同泰戈爾一樣高名高壽之後,萬萬一一且不諱,而彼時我劉複幸而尚在,我要請他預先在遺囑上附添一筆,將兩耳送給我解剖研究,至少也須是兩個耳輪,能連同他的細皮,自然更好。

我研究完了,決不將他丟到荒野中去喂鳥(因為這不是一件鳥事),一定像德國人處置康德的頭顱一樣,將他金鑲銀嵌起來,供在博物院裏。

若然不幸,我死在徐先生之前,我當然就沒這樣的好福分去研究。但我想“天地大著”,此間總有許多同我一樣的好事者;我們總有一天能將這“甘脆的mystic”研究出個究竟來,隻拜望徐先生能多多賜助罷了。

(十四年一月二十三日,巴黎)附錄:

徐先生原文中之兩節

我自己更是一個鄉下人,他的原詩我隻能湧而不能懂;但真音樂原隻要你聽:水邊的蟲叫,梁間的燕語,山壑裏的水響,鬆林裏的濤籟——都隻要你有耳朵聽,你真能聽時,這“聽”便是“懂”。那蟲叫,那燕語,那水響,那濤聲,都是有意義的;但他們各個的意義卻隻與你“愛人”嘴唇上的香味一樣——都在你自己的想象裏;你不信你去捉住一個秋蟲,一支長尾巴的燕,掬一把泉水,或是攀下一段鬆枝,你去問他們說的是什麼話——他們隻能對你跳腿或是搖頭;咒你真是鄉下人!活該!

所以詩的真妙處不在他的字義裏,卻在他的不可捉摸的音節裏;他刺戟著也不是你的皮膚(那本來就太粗太厚!)卻是你自己一樣不可捉摸的魂靈——像戀愛似的,兩對唇皮的接觸隻是一個象征;真相接觸的,真相結合的,是你們的魂靈。我雖則是鄉下人,我可愛音樂,“真的”音樂——意思是除外救世軍的那麵怕人的大鼓與你們夫人的“披霞娜”。區區的猖狂還不止此哪:我不僅會聽有音的樂,我也會聽無音的樂(其實也有音就是你聽不見)。我直認我是一個甘脆的mystic。為什麼不?我深信宇宙的底質,人生的底質,一切有形的事物與無形的思想的底質——隻是音樂,絕妙的音樂。天上的星,水裏泅的乳白鴨,樹林裏冒的煙,朋友的信,戰場上的炮,墳堆裏的鬼,巷口隻支石獅子,我昨夜的夢……無一不是音樂做成的,無一不是音樂。你就把我送進瘋人院去,我還是咬定牙齦認賬的,是的,都是音樂——莊周說的天籟地籟人籟;全是的。你聽不著就該怨你自己的耳輪太笨,或是皮粗,別怨我。你能數一二三四能雇洋車能做白話新詩或是能整理國故的那一點子機靈兒真是細小有限的可憐哪!生命大著,天地大著,你的靈性大著。藝術家的午睡

鬱達夫

晚上沿街弄著樂器且行且唱的人,是古代的詩的遺物。世界上無論哪一國都有,中國內無論哪一處都流行的。在月光下,在微風裏,或是蕭條秋雨之中,或是霏微小雪之下,傷心人聽之覺得悲哀,得意人聽之覺得快樂。我願跟了這些Minstrels走盡天下,踏遍中國。

世界主義的實行者是乞丐和娼婦,真的國際聯盟,應該從世界乞丐同盟和世界娼婦聯盟始。

平生最恨的是警句(Paradox)和狗。不愛警句,因為可發的警句太少,不愛狗,因為犬吠聲太多。G.K.C.hesterton是警句大家,M.Maeterlinck是狗的愛護者,我平時不愛這兩人的著作。

日本文裏,譯者與役者同音。譯音是譯書的人,役者是演戲的人。日本的役者,多是譯者(因為日本的伶人多能翻譯外國文的劇本)。中國的譯者,都是役者(因為中國的譯者隻能做手勢戲),這便是中日文化程度的差異。

坐輪船過太平洋的時候,每想坐火車,坐火車過秦淮河外的時候,隻想坐畫肪。

一九二三,七月二十四日說食色與欲

鬱達夫

食色性也,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朱門酒肉朽,野有餓死骨”,所以要有階級鬥爭。一邊是“後宮佳麗三千人”,“盡日君王看不足”,一邊是“石壕村裏夫妻別”,“夫戌蕭關妾在吳”,所以要革命。然而食色兩欲,因為是基本的欲望,滿足滿足是非常容易的。任你是一個怎樣的大食家,隻教有鬥酒隻雞,三碗白飯,一個大餅,總也可以打得倒了。吃飽之後,就是何曾請客,再也吃不下去的。至於色字,我想無論怎樣的精力家,最多十個女人也就可以對付了罷,經曆過十個女人之後,就是西施太真,再也挑不起性欲來了。所以原始的基本欲望,是容易對付的;最難對付的,卻是超出乎必要之外,有長無已,終而至於非變成病態不可的那一個抽象的欲字。哲學家或名之曰欲念,中國的舊套文章裏所說的欲壑,就是這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