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清新的小品文字(1 / 3)

第一輯清新的小品文字

清新的小品文字

鬱達夫

周作人先生,以為近代清新的文體,肇始於明公安竟陵的兩派,誠為卓見。可惜清朝館閣諸公,門戶之見太深,自清初以迄近代,排斥公安竟陵詩體,不遺餘力,卒至連這兩派的奇文,都隨詩而淹沒了。

近來翻閱筆記宋羅大經《鶴林玉露》於卷四第七節中見有這麼的一段,先把它抄在下麵:

“餘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苔蘚盈階,落花滿徑, 門無剝啄,花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 拾鬆枝,煮苦敬啜之;隨意讀《周易》,《國風》,《左氏傳》,《離騷》,《太史公書》,及陶杜詩,韓蘇文數篇。從容步山徑,撫鬆竹,與麝犢共偃息於長林豐草間,坐弄流泉,漱齒濯足。既歸竹窗下,則山妻稚子作筍蕨,供麥飯,欣然一飽;弄筆窗間,隨大小作數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跡畫卷縱觀之。興到,則吟《小詩》或草《玉露》一兩段,再啜苦茗一杯,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友,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數時,相與劇談一餉;歸而倚仗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人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兩月印前溪矣。”

看了這一段小品,覺得氣味也同袁中郎,張陶庵等的東西差不多。大約描寫田園野景,和閑適的自然生活,以及純粹的情感之類,當以這一種文體為最美而最合。遠如陶淵明的《歸去來辭》,近如冒辟疆的《憶語》,沈複的《浮生六記》,以及史悟岡的《西青散記》之類,都是如此。日本明治末年有一派所謂寫生文體,也是近於這一種的體裁,其源出於俳人的散文記事,而以俳聖芭蕉的記行文《奧之細道》一篇,為其正宗的典則。現在這些人大半都已經過去了。隻有齋藤茂吉柳田國男阿部次郎等,時時還在發表些這種清新微妙的記行記事的文章。

英國的Essay氣味原也和這些近似得很,但究因東西洋民族的氣質人種不同,雖然是一樣的小品文字,內容可終不免有點兒歧異。我總覺得西洋的Essay裏,往往還脫不了講理的Philosophising的傾向,不失之太膩,就失之太幽默,沒有東方人的小品那麼的清麗。說到了英國,我尤其不得不提一提那位薄命詩人Alexander Smith(1830—1867),他們的一派所謂Spasmodic School的詩體,與司密斯的一卷名Dreamthorp(亦名《村落裏寫就的文章》)的小品散文,簡直和公安竟陵的格調是異曲同工的作品,不過公安竟陵派的人才多了一點,在中國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跡,而英國的Spasmodic School卻隻如煙火似的放耀了一次罷了。

原來小品文字之所以可愛的地方,就在它的細、清、真的三點。細密的描寫,若不慎加選擇,巨細兼收,則清字就談不上了。修辭學上所說的Trivialism的缺點,就係指此。既細且清,則又須看這描寫的真切不真切了。中國舊詩詞裏所說的以景述情,緣情敘景等訣竅,也就在這些地方。譬如“楊柳岸曉風殘月”,完全是敘景,但是景中卻富有著不斷之情;“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主意在抒情,而情中之景,也蕭條得可想。情景兼到,既細且清,而又真切靈活的小品文字,看起來似乎很容易,但寫起來,卻往往不能夠如我們的所意想那麼的簡潔周至。倒如《西青散記》卷三裏的一節記事:

“弄月仙郎意不自得,獨行山梁,采花嚼之,作《蝶戀花詞》雲……(詞略)。童子刈芻,翕然投鐮而笑曰,吾家薔薇開矣,盍往觀乎?隨之至其家,老婦方據盆浴雞卵,嬰兒裸背伏地觀之。庭無雜花,止薔薇一架。風吹花片墮階上,雞雛數枚爭啄之,啾啾然。”

隻僅僅幾十個字,看看真覺得平淡無奇,但它的細致,生動的地方,卻很不容易學得。曾記年幼的時候,學作古文,一位老塾師教我們說:“少用虛字,勿用浮詞,文章便不古而自古了。”我覺得寫小品文字,欲寫得清新動人,也可以應用這一句話。小品文雜感

鬱達夫

太白社征文,以對於漫畫及小品文的感想為題,漫畫我不大懂得,並且看出看得不多,不敢亂說,所以隻談談小品文。

關於小品文的定義,作法,分析之類,大約市場上這一種書,總已經出得很多了,此地可以不必贅說。我隻覺得現在的中國,小品文還不算流行,所以將來若到了國民經濟充裕,社會政治澄清,一般教育進步的時候,恐怕小品文的產量還要增加,功效還要擴大。

現在中國的小品文,大家都以美國法國的Essays為指歸,範圍覺得太狹一點。就是討論政治,宣傳主義,小品文何嚐是不可以用的一種工具?

至於清談小品文,幽默的小品文,原是以前的小品文的正宗,若專做這類的小品文,而不去另外開拓新的途徑,怕結果又要變成硬化,機械化,此路是不通的。但是小品文存在一天,這一種小品文也決不會消滅。清談,閑適,與幽默,何嚐也不可以追隨時代而進步呢?譬如前人的閑適者坐轎子,今人的閑適者坐黃包車之類。

北大百年講堂

日本漱石及子規的門第子之中,有一派從俳句出身的文人,專想以小品文的筆調來寫小說,成績也很有可觀。像高濱虛子,長塚節他們幾個人的作品,我到現在還時時在翻讀,可惜中國還沒有這樣的作家出現。不久的將來,我想這一種小說,中國也將逐漸產生出來的無疑。論小品文(一封公開信)——給《天地人》編輯徐先生朱光潛

徐先生:

承你兩次賜信,囑為《天地人》寫一點稿子,想來想去,找不到一個合式的題目。我近來因為講一門關於藝術和詩的理論的功課,研究一些陳腐幹燥的問題,動筆一寫,就是經院氣十足的長篇大論。這種文章理應和一般油印的講義享受同樣的命運,我雖然敢拿它來獻醜,恐怕讀者也還是以看油印講義的心情對待它。這種心情你知道也許比我更清楚,用不著說。我常覺得文章隻有三種,最上乘的是自言自語,其次是向一個人說話,再其次是向許多人說話。第一種包含詩和大部分文學,它自然也有聽眾,但是作者用意第一是要發泄自己心中所不能發泄的,這就是勞倫斯所說的“為我自己而藝術”。這一類的文章永遠是真誠樸素的。第二種包含書信和對話,這是向知心的朋友說的話,你知道我,我知道你,用不著客氣,也用不著裝腔作勢,象法文中一個成語所說的“在咱們倆中間”(entre nous)。這一類文章的好處是家常而親切。第三種包含一切公文講義宣言以至於《治安策》《賈誼論》之類,作者的用意第一是勸服別人,甚至於在別人麵前賣弄自己。他原來要向一切人說話,結果是向虛空說話,沒有一個聽者覺得話是向他自己說的。這一類的文章有時雖然也有它的實用,但是很難使人得到心靈默契的樂趣。這三種文章之中,第一種我愛讀而不能寫,第三種我因為要編講義,幾乎每天都在寫,但是我心裏實在是厭惡它,第二種是唯一的使我感覺到寫作樂趣的文章。我的最得意的文章是情書,其次就是寫給朋友說心裏話的家常信。在這些書信裏麵,我心裏怎樣想,手裏便怎樣寫,吐肚子直書,不怕第三人聽見,不計較收信人說我寫得好,或是罵我寫得壞,因為我知道他,他知道我,這對於我是最痛快的事。

徐先生,我說了這一番話,隻是要向你告罪,我沒有替你寫篇文章,隻寫這封信給你來代替。上麵的帽子太長了,反正我在寫信,一寫就寫出許多廢話,你如果嫌口羅嗦,也是你自惹的。我和你似乎還沒有見過麵,但是你既寫信給我,我既寫信給你,我就要向你要求通信人所應有的相互的親密和自由,容許我直說!容許我亂說!信既寫給你,就是你的所有品,前麵雖注明“公開”字樣,你公開與否,那也完全是你的事。

你主編的《天地人》還沒有出世,我不知道它的性質如何。你允許我們把它弄得比《人間世》較少年。這叫我想起《人間世》以及和《人間世》一模一樣的《宇宙風》。你和這兩個刊物的關係似乎都很深。《天地人》雖然比它們“較少年”,是否也還是它們的姐妹?《人間世》和《宇宙風》裏麵有許多我愛的文章,但是我覺得它們已算是盡了它們的使命了,如果再添上一個和它們同性質的刊物,恐怕成功也隻是錦上添花,壞就不免畫蛇添足了。

《人間世》和《宇宙風》所提倡的是小品文,尤其是明末的小品文。別人的印象我不知道,問我自己的良心,說句老實話,我對於許多聰明人大吹大擂所護送出來的小品文實在看膩了。我在《人間世》裏也忝在特約撰述人之例,它和《宇宙風》的執筆者大半是我敬仰的朋友們,如果我對於他們表示不滿,徐先生,你知道,我決不是一個惡意的批評者。我們要知道怎樣愛護一個朋友,使他在腦子裏常留一個好印象;我們也要知道怎樣愛護一樣愛吃的菜或愛玩的東西,別讓我們覺得它膩,因而生反感。我的老媽子看見我歡喜吃菠菜,天天給菠菜我吃,結果使我一見到菠菜就生厭。《人間世》和《宇宙風》已經把小品文的趣味加以普遍化了,讓我們歇歇口胃吧。

我從前頗愛看康南海的字,後來看到許多人模仿康南海寫的字,皮貌未嚐不像,但是總覺得它有些俗濫,因此我現在對於康南海字的情感也淡薄了許多。我對於晚明小品文也有同樣的感覺,它自身本很新鮮,經許多人一模仿,就成為一種濫調了。我始終相信在藝術方麵,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獨到,如果自己沒有獨到,專去模仿別人的一種獨到的風格,這在學童時代做練習,固無不可,如果把它當作一種正經事業做,則似乎大可不必。中國人講藝術的通病向來是在創造假古董。揚雄生在漢朝,偏要學周朝人說話,韓愈生在唐朝,偏要學漢朝人說話,歸有光生在明朝,方苞生在清朝,偏都要學漢唐人說話。“古文”為世詬病,就因為它是假古董,我們生在二十世紀,硬要大吹大擂地捧晚明小品文,不是和歸有光、方苞之流講“古文”的人們同是鬧製造假古董的把戲嗎?歸方派古文家和現在晚明小品文的信徒都極力向“雅”字方麵做,他們所做到的隻是“雅得俗不可耐”。要雅須是生來就雅,學雅總是不脫俗。嵇康談忍小便的話不失其為雅,因為它是至性流露的話,一般吟風弄月的話學雅而落俗套,因為它是無個性的浮腔濫調。西施有心病捧心而顰,自是一種美風姿;東施無心病而捧心效顰,適足見其醜拙。製造假古董,無論它所標的時代是漢唐或是晚明,都不免使人生捧心效顰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