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1947廬山大火
深夜兩點,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枯牛嶺上鍾亭子的鍾敲響了,全山人都聽得見,“當―當―當―”一聲聲,向四下裏擴展開去。這口鍾一般不響,一旦敲響,就有大事,特別讓人驚心。
隨後,有人驚呼,發大火了!發大火了!
那年我九歲,還在讀私塾,住在河西路52號。我聽見慌亂的奔跑聲,還有一片哭喊聲,犬吠聲,嚓嚓的火燒聲,轟轟的牆倒聲,潑水撲救聲,刺耳的警笛聲,呼號聲,各種恐怖的聲音紛至遝來。
這不是明清筆記小說《口技》中虛擬的情景,而是實實在在讓皮膚灼痛的火災。
我從窗子裏看出去,外麵火光衝天,紅星四射,亮如白晝。
當晚,祖父雇用的掌櫃從外麵急忙跑來,麵色蒼白,頭發濡濕,連話都說不出來,他說:“老爺,店裏也著火了。”掌櫃晚上睡在店裏,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離開那裏。這下完了,一家人全憎了。
母親說,趕快去救火!掌櫃說:“老爺,怕是已經來不及了。”一時沉默,全泄氣了。母親說,那總得去看一下吧。大概是看有無挽救的餘地。她看我穿衣下地就說,小孩子不要亂跑,別去!我說,我要去。
我隨著大人衝出了家門,直往火發地點趕去,趕緊去店裏滅火,能搶救一點是一點。要知道,那可是祖父勤勉節儉一輩子賺下的家產啊。可是等到我們接近現場,卻隻能遠觀,不能近前。火場被警察圍成了一圈,隻準出來,不準進入。
母親不顧一切地往裏麵衝,給警察擋了回來,她哭訴著說:“難道去自己家裏也不行嗎?”警察黑著臉說:“不行,誰也不行!”
我們一家站在鬆樹路、河南路一帶的高地上,眼巴巴地看著直衝雲天的火光,和間或爆裂飛濺的火星,聽著烈火燃燒被風吹拂時發出的嘛啪聲以及哭喊聲。屋梁從頂上滾落下來,牆壁不時坍塌。眼睛睜得老大,往後好多天都感到疼痛,一閉上眼,還是一片跳動的赤色。稍微接近火場一點的地麵,都滾滾發燙。
據說,當晚九江城裏都能看到那熊熊的火光,人們不知道廬山發生了什麼劫難,難道廬山是一座活火山,眼前所見會是火山爆發?
這一晚,我們一直守候在那裏,沒有回家,眼睜睜地看著似乎遭到詛咒的枯嶺街一寸寸變矮,以至於夷為平地。
那裏,往日的歡愉、喧囂、熱鬧,乃至悲歌、憂傷,甚至災難,都統統被大火吞噬。似乎要一切推倒重來,再造一個世界。
人們不知道,這之中是不是涵蓋了罪與罰,輪與回的種種劫數?
那一夜,廬山變成了一個大祭壇,用它曾經向大地攫取的一部分,向上天祭獻,為這塊土地上已經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災難,祈求救贖。
從晚上兩點燒到早上五點多,盡管有消防隊擔水澆火,但是根本無濟於事,看來大火是要燒到自然熄滅。
早上六點,天公哀憐,大降甘霖。瓢潑大雨,驟然而下,撲滅了正在燃燒的餘火。那些滾滾熱浪,頓時變成了一片低沉四散的濕煙,彙入茫茫的水霧之中。
雨水把建築物上的熱度、焦黑,以及塵埃,混同一塊,裹挾而下,彙成眾多的溪流,向山下流去,像無數黑色的巨蟒,慌忙擇路而行,鑽入街道周邊的叢林。
天亮了,曙色從大月山方向照過來,枯嶺街一片瓦礫,滿眼頹垣,窗權燒毀後的窗口像黑洞洞的驚恐的大眼睛,也像是撕裂扭曲的傷口。滿眼盡是烏黑的焦土。昔日繁華之地,成了一片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