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人的骨氣,是靈魂的骨頭。一個人必先有靈魂,然後才可能有骨氣。
中國第一個有骨氣的文人,無疑是莊周。他的出現讓中國人開始走向內心深處。時空中從此有了另一類人的靈魂出沒,讓我們有可能在心靈的高度發現人和世界的另一種存在方式。
這個人其實也曾混跡於荒蕪塵世,最典型的是幹過漆園吏,很小的一個官,甚至說不上是個官。而這對於一個人的一生都很重要,一個能看到內心深處的人,能走進內心深處的人,一定是對塵世有著獨特與切身的感受,有著很真實的痛感。他並非沒有當大官的機會,當初,楚威王欲拜他為相,聽聽,莊子怎麼說——你帶來千金,噢,夠多啦,讓我去當宰相,這官夠大了!……可是,一條在祭禮上用來作祭品的牛,就算披著錦繡,進入大廟,最後還是把它給殺了,哪怕它想要像一隻小豬那樣活著,你能辦到嗎他把楚威王派來的使者送走了,他說他寧願自由自在地在臭水溝裏嬉戲,也不願受那些國君的羈絆。他想要做的不是天下的主宰,而是要做自身的主宰。這也就是莊子靈魂的骨頭,那就是超然於體製之外,以保持自己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獨立——他可能是中國最早的自由知識分子。他的文字也踔然倔立於塵世之外,他借助靈魂的力量,讓世界的部分真相暴露了出來。一個人在自己的內心裏,竟然有著對塵世一切完全看透了也徹底洞察了的豁達與瀟灑,這讓一個民族驚奇了幾千年,還是充滿著驚奇。
世人皆謂莊子以超塵出世的方式抽空了自己的血肉,我卻感到他內心的豐富,他不但是中國最早的自由知識分子,也是中國最早的生命與靈魂的敘事者。他離生活很遠,但離靈魂很近。他的出現,意味著一個有靈魂的人從此活在你的身邊。這其中有多少與靈魂的搏鬥,才能抗拒世俗功利的強大誘惑。他以一生在潦倒中的堅守,最終把自己變成了中國文人的一個精神源頭,也為更多的人擺脫生命的庸俗找到了一條可能的途徑。
後世如陶淵明者不為五鬥米折腰,與莊周的“寧遊戲於汙瀆之中自快”,骨子裏的是一樣的東西。
二塵世是把雙刃劍,可以磨蝕掉人格,也可鑄造出人格。
人世的文人,也不乏有骨氣者,如屈原的正道直行。
莊子放逐了自我,於是逍遙,成了寓言家。他以寓言說出箴言。
屈原被體製放逐,所以悲憤,成了有骨氣的文人不容於體製的最早的寓言。
屈原之不容於世,可以理解,體製內的叢林法則往往不是自然界的弱肉強食,反倒是最優秀最正直的人最先被淘汰出局。在這樣的體製下,越是那些善於投機、人格低下的偽小人越是如魚得水,風光無限。數千年來中國人還沒完全搞清楚,你不知道是先有這些個偽小人才有那樣的體製,還是先有那樣的體製才有這些個偽小人。
莊子之不容於世,難以理喻。像他這樣一個人,又不與你去爭花翎頂戴、功名利祿,問題是,哪怕你與世無爭,你想要保持一種獨立的人格,也是有罪的你的人格就是一種原罪,一下就把體製內那些沒有人格的文人反襯出來了,你也就必須為你選擇的自由與人格付出代價,這個世界沒有那麼廉價的自由和人格。
莊子不在乎。莊子一生係於陋室,卻一任思緒天馬行空,逍遙於四海之外。
屈原太在乎。屈原行吟澤畔,上下求索,卻從未走出楚國的王宮……屈原是一個對待人生非常嚴肅的人。現實中發生的任何一件事,他都會認真對待。譬如上官靳尚、公子蘭又在君王跟前說了自己什麼壞話,又造了些什麼謠言,他都急急忙忙想要解釋,想要澄清。他在乎的其實也不是上官靳尚、公子蘭之流,而是君王。但莊周不會。他誰也不在乎,他對內心之外發生的一切都不在乎,也不感興趣。現實對於他,隻是一個空洞而不著邊際的虛幻存在,隻有心靈是最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