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宣稱自己幸福的時候,那不一定是真的幸福。去年秋天,我在中央電視台參加一個節目的拍攝,遇上一個少女。在演播開始之前,我們都坐在演播室外麵的走廊裏,唯有她坐不住。她興奮得雙眼炯炯、手足無措,不斷地對我們說:“我真是幸福!我太幸福了!”她為生平第一次被中央電視台邀請而感到幸福,更為即將被某部領導接見而感到幸福。
我再次見到這個少女是前不久的事情。在北京的一個讀者俱樂部裏,她靜靜地坐著,年輕的臉上布滿過分凝重的沉穩。後來,她十分滄桑地告訴我:“我是多麼幼稚可笑啊!那天我簡直就是小醜!當然,我再也不會那麼傻了。哪裏有什麼幸福?狗屁!”
大約前後也就是一年光陰吧,那少女就全盤否定了她以前那麼充沛的幸福之感。我不知道在那少女身上發生了什麼故事。但是,在我看來,她健康地活著,她年輕漂亮,她還有閱讀文學作品的熱情,她身上掛著激光隨身聽,她喝茶的時候嘴唇有力而充滿渴望,她的皮鞋光潔如新。這就夠了。這就證明她完全有可能遭遇幸福。不過自古少年多激憤,常常喜歡為賦新詞強說愁。這個樣子的少女也是不奇怪的。
幸福到底有沒有?當然是有的。隻是幸福肯定沒有那麼簡單和表淺。新鮮感和興奮感都不能當做幸福。新鮮感和興奮感都不過是一種燃燒,注定會轉瞬即逝。幸福則是另外一種東西,它直接與我們自己的心靈有關,而與世俗的一切、與物質的一切沒有什麼必然聯係。所以,受到某個領導的接見,或某種規格的邀請,獲得某種榮譽,得到某種獎賞,被某個人賞識,到達某種地位,甚至所有這一切的發生都是世界性的,它們也不一定就是幸福。要知道,所謂世界性也都是一群人在熱鬧而已。有太多的因素隨時會擊碎人為構造的熱鬧和光榮。這種遊戲,人類已經在反複操練。
關鍵的是自己的心靈,它是否在那一瞬間衝破肉體的層層屏障,直接接受那極度欣悅之感,並且把那欣悅之感攫取回來種植在我們的感覺之中,然後,就有一股甘泉開始在我們的血管裏緩緩流淌,長久不衰地滋潤著我們的生命:無論在我們人生的哪一個階段,隻要想起它,它就會流淌和滋潤。這才是幸福。
說實在的,人的短暫一生,幸福並不多見。它是需要我們精心收藏的。當你埋頭工作了許多時日,終於在某一時刻圓滿地完成了預想的工作,你站起身來,推開窗去,恰好這一天外麵是藍天白雲,花香草也香,那麼,深深地呼吸吧,放眼遠望吧,微笑吧,呼喊吧,不要急於結束這一刻,不要忽略了這一刻,這就是幸福,慢慢品味它,享受它,並且收藏它吧。當你獨自在機場候機,你的班機一再延誤,你煩躁的眼睛在茫然的遊動中突然被另一雙煩躁的眼睛所理解,你們不由自主地相視一笑,都在同情和安慰對方,如果你的心情忽然就熨帖了一點點,這就是幸福!當你正在痛苦的時刻接到朋友的電話,這個朋友僅僅從你輕輕的一聲“喂”中立刻就捕捉到你此刻的心態,那麼,這也就是人生的一種幸福,你應該感恩並且好好收藏它。因為此時此刻與你同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大家都很忙碌,都分別在各自的磁場中,而聽你一聲動靜就可以進入你的心情,實在是非常非常難得的。你的孩子夢囈中呼喚你,這就是你的幸福;你丈夫在你突然落後他幾步的時候,搜尋你的目光中閃現出一絲失落的張皇,這就是你的幸福,抓住並默默地收藏起它吧。
不要以為幸福直接等於金錢,不要以為幸福直接等於情愛,不要以為幸福直接就是香車寶馬、功名利祿,不要以為幸福直接就是隨心所欲、無法無天。幸福是另外的東西,是有靈性的東西,是需要有微妙對應的東西。隻有懂得收藏才會懂得品味,隻有懂得品味才會抓住幸福。幸福這東西,拿起來與放下去是大不一樣的。就如我認識的那個少女,她一旦放棄就發現幸福全都溜走了,她隻好認為幸福是狗屁。但我們誰都明白幸福不是狗屁,人生需要它,否則,我們活著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