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疏葉宮的醒秋苑迎來了三年以來最熱鬧的一天——哪怕是隻來了一個傳旨的宮人,也是這三年間最大的盛事了。

寶萱正和唯一一個服侍她的宮女鈴兒,在昏暗的屋子裏香甜的分吃著一個烤白薯,白薯很燙,兩人的吃相都不太好看,嘶嘶哈哈的,卻不防突然有一個宮人來傳諭旨。

這放下白薯接旨吧,心下實在是舍不得那些熱氣兒,不放下吧,舉著白薯接旨實在不像個樣子……猶豫了半晌,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終於還是一狠心,把白薯都塞在嘴裏,才忙不迭的一前一後跪下。

旨意很短,宣旨的宮人念完,倒也不催,等著寶萱掙命一般伸頸子翻眼的把那塊兒白薯咽下去,領旨謝恩後,才慢悠悠、笑吟吟的說道:“解憂王姬,請即刻奴婢移步百花宮吧。”

“就我一個人去,還是也帶著鈴兒?”寶萱小聲問道。雖然對父王為什麼突然想起要見自己,甚至要她搬去百花宮有著滿心的疑問,但寶萱此刻最關心的還是鈴兒,她心裏是期待著能帶鈴兒一起的,這兩年間,她們名為主仆,實際早就和姐妹無異,如果乍乍的要分開,心下是怎麼也過不去的。

“這……主君沒吩咐啊。這麼著,解憂王姬您自己瞧著辦吧。這都不打緊,要緊的是快收拾收拾,主君還在百花宮等著呢。”宮人依然是笑吟吟的,躬身站在一邊。

又有什麼可收拾的呢?除去被衾杯盤這些顯然不需要帶過去的東西,寶萱的全部家當,攏共也不過一個一尺見方的小箱子,還都沒裝滿。

鈴兒在一邊拾掇著東西,寶萱就趕忙重新梳妝。她早就不再是行動都要人服侍的解憂王姬,一應事情,能自己動手的,都不再假手他人。

寶萱麻利的翻出壓箱底的一件流彩暗花罩衣換上,隨後一邊散開頭發,一邊問鈴兒道:“鈴兒,我梳個雙結簪花髻兒可好?我現下沒什麼像樣的首飾,這個發式,簪上一兩朵花兒,也還看的過眼。”鈴兒聽寶萱這麼說,不禁笑道:“好是好,可這十冬臘月的,上哪兒找花兒簪去?何況我們這醒秋苑,縱是春日裏,也並沒個像樣的花兒草兒可往頭上戴的。前年剛搬進來的時候,倒還有幾棵蒲公英子花,去年也拔下來煮湯喝了,如今可是連條草根兒都沒了呢。”

寶萱停下發梳,沒奈何的攤手道:“我怕是高興傻了,竟沒想到這一層,這可是‘巧女難為無花之髻’了。隻有梳個繁雲飛香髻,配一根彩帶也勉強使得,隻是我一個人可弄不來,你快過來幫幫我。”

鈴兒聽說,立刻走到寶萱身後,主仆兩個四隻巧手,一盞茶的功夫就梳好了一個精巧繁複的發髻,配一根淡粉色的細綢帶,襯著寶萱雪色的小臉,烏溜溜的眼珠,倒顯得有幾分超逸。

“勞您久等了。”寶萱在鏡中仔細看了看自己,料著沒什麼不妥當之處了,方才帶著鈴兒,轉向傳旨的宮人,笑道:“還煩請前邊引路。”

寶萱跟在宮人身後,默默出了醒秋苑院門。地上鋪的鵝卵石走起來有幾分硌腳——究竟是因為她的鞋底子太薄,還是因為久未離開過鋪滿青石板的醒秋苑,一時不適應?這一思忖,腳下就慢了下來,看見宮人側回身子看著她,忙歉意的笑笑,緊走了幾步。

到了百花宮門前,寶萱覺著脖頸裏一涼,原是洋洋灑灑的落起雪珠兒來,昏鴉鴉的天幕像是要壓下來那麼近。眼見要入夜了,幾個宮女正忙著各處上燈,隱隱傳來打火折子的聲音。

跟著傳旨宮人急匆匆的腳步,寶萱邊走邊抬眼悄悄看著四周:百花宮果然還是從前的樣子,簷下繞著常春藤,邊廊上的白玉欄杆泛著霜色的微光。恍惚間,寶萱甚至以為,在百花宮裏和寶若姐姐、寶薇姐姐頑笑,還是昨日的事。

跪伏在鋪了洗絨毛毯的芙蓉殿內,寶萱低垂的額頭幾乎要碰到地麵。

“寶萱,抬起頭來讓父王看看。”夏梁王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幹澀。

寶萱緩緩的跪直了身子,仰起頭,努力露出一個端莊又不失俏麗的清淺微笑。她本能的知道,自己必須這樣笑,尤其是對著父王。

“好,很好。”夏梁王的語氣顯然緩和了許多,笑道:“萱兒這些年來也越發出息了。”

一直在一旁笑意盈盈的淑妃開口道:“解憂王姬跪了這麼久,也乏了,何不準她來與我一同坐著,再慢慢兒說話。”夏梁王想了想,道:“也好。萱兒,你就去挨著淑妃娘娘坐下,父王今日還有話吩咐你。”

寶萱趕忙謝恩,坐到淑妃下首的一張杌子上。淑妃又拉過寶萱的手,見她手指尖兒凍得有些紅紅的,忙叫宮女倒了一杯熱棗兒茶讓她喝著。

夏梁王又隨意問了一兩句家常話,寶萱隻得諾諾的笑答了。

又有什麼辦法呢?這個身為父王的人,賜死寶萱母妃,又將還不到十一歲的、茫然無知的寶萱扔在比冷宮還不如的地方,三年來不聞不問——這些事,既然他刻意一字也不提,寶萱又能如何?

自己通身的打扮,竟比最下等的宮女還寒酸,父王視而不見,寶萱又能如何?

此刻父王‘抬舉’自己了,難道她還敢掃興哭訴這些年來的委屈麼?寶萱不敢,這三年來,母妃臨死前囑咐她的話,寶萱一個字也不曾忘,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