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4日,新千年的第一個工作日。對於葉玲娜來說,這是個值得表框紀念的日子,因為,她的命運在這一天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個在流水線上並沒什麼傑出貢獻的女工,一下子被提拔為財務部的會計員,這不能不讓人羨慕。甚至,妒忌的人也不在少數。於是,那些眼紅者到處打聽葉玲娜與老板,也就是公司董事長的關係。當他們知道葉玲娜是老板的一個遠房親戚時,心理才得到平衡——還以為她有什麼了不起的,原來是靠著裙帶關係爬上去的。
然而葉玲娜深知,那個所謂的遠房親戚的老板,是因為現在需要一個能夠信任的人為他做事,否則,他絕對不會想起自己還有這麼一個窮親戚。用人唯親是私營企業,尤其是家族式管理的私營企業的一個用人特點,近親不夠用,自然便想到了遠親。葉玲娜認為,老板利用這層親戚關係讓她為他的企業做事,她利用這點關係往上爬,算是扯平了,誰也不欠誰的。進了財務部之後,她就是憑自己的能力拿工資了,該是她的一分也不能少。
葉玲娜這樣想自有她的理由。想當初,她到處找工作,雖然書念得不多,連高中都沒念完,但又不甘心到流水線上打工,父親求爹爹告奶奶,這位當了大老板的所謂的親戚,才答應讓她到公司來,但是卻並沒有說要給她安排什麼工作。結果,當葉玲娜帶著鋪蓋滿懷希望地來到公司時,接待她的那位廠長卻把她領到車間裏,指著一台機器說:呐,那就是你的崗位了。
那一刻,葉玲娜的心,一下子便沉到了穀底,她的夢想也在瞬間被失望淹沒。
那位廠長說:董事長讓我給你安排工作,但是其它崗位都不需要人了,就這一個崗位,外麵還有很多人排著隊在等呢!
既然如此,葉玲娜還能說什麼呢?她總不能帶著鋪蓋掉頭回家去吧?回去又能怎麼樣呢?看父親因失望而生氣的臉孔,以及母親傷心的眼淚?那有什麼用呢?做了一輩子農民和文盲的父親給她安排的路,本來就是這麼一條草草念幾年書,再出來打工,掙點錢幫他減輕一下生活的重擔,年紀差不多之後再找個婆家,相夫教子去的路。
難道自己真的命該如此嗎?葉玲娜認命了。於是,她就站在那台機器前,重複著單調的動作,每天足足九個小時。收工的時候,人累得要散架,兩條胳膊又酸又痛地往下垂。有時候,葉玲娜會感到很麻木,雙手不斷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有機器的噪音在耳邊轟鳴,鼻子裏是灰塵的帶嗆的味兒。
這樣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呢?今天是昨天的重複,明天又是今天的重複,這樣活一年跟活一天有什麼不同?除了讓國民生產總值增長那麼一丁點之外,沒有什麼不同的了。
但是不這樣活著能怎麼樣呢?你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地,所以也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別的同齡人上學有父母開著小車接送,從小學到大學一帆風順,從來就不必擔心交不起學費,還沒踏出大學的校門,工作就已經安排好。而我呢?我就連多念兩年書都不行。沒有知識就不能像別人那樣,穿著白襯衣黑西服,坐在安靜明亮的辦公室裏辦公;沒有知識就隻能窩在這亂七八糟的車間裏,聽著機器的轟鳴,嗅著灰塵的味道,泡著冷冰冰的工業用水,日複一日重複那些單調的動作。
每次想到這些,葉玲娜就禁不住掉眼淚。
第一次拿工資的時候,葉玲娜拿到的隻有四百多元。把那幾張薄薄的鈔票揣在口袋裏往宿舍走的時候,葉玲娜心裏油然生出一陣酸楚,忍不住想哭。這麼辛辛苦苦幹了一個月,卻隻能拿到這麼一點錢,你甘心嗎?
也就是那一天,葉玲娜認識到,她必須改變這一切!是的,因為你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地,所以你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但是,命運是可以改變的,隻要你不甘安於現狀。這一點葉玲娜相信。
葉玲娜找來許多電腦教材,下班之後就躲在宿舍裏,貪婪地讀著,有時甚至讀到深夜仍不願入睡。她恨不得把那些書一口吃下去,然後便有了滿肚的知識,可以馳騁於職場而遊刃有餘。幾個月後,她用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攢下的一千元錢買了一台二手電腦,放在宿舍裏廢寢忘食地,照著教材上的步驟練習。
葉玲娜以為,隻要掌握了辦公軟件及打字速度快,就不難找到工作。於是她打聽到人才市場招聘會的日期,做了份簡曆,請了一天的假到招聘會上求職。她的那份簡曆,姓名、籍貫、性別、出身年月、身高等等,什麼都齊全了,就是沒有學曆。她不敢把自己的學曆填上去,因為她高中隻念了一個學期,最多隻能算初中學曆。
葉玲娜在招聘會上轉了一圈,看到招聘文員的,湊過去一看人家公布的條件,學曆那一欄,清清楚楚寫著:高中或中專以上。葉玲娜有點膽怯了,但是難道就這樣白跑一趟嗎?於是她硬著頭皮遞上自己的簡曆,就等待對方的盤問。對方並沒有說什麼,隻遞給她一份職位申請表,讓她坐下來填寫。
十分不幸的是,那份申請表上姓名一欄的下麵,赫然是“學曆”兩個字。填不填?葉玲娜猶豫了。最終她空出了那一欄,她懷著僥幸的心理,希望對方不會注意那一欄的空白。然而,這一切並不如她所願,對方隻簡單瀏覽了一下簡曆,便指著空白的地方說:把學曆填上。葉玲娜一邊填一邊想,應該告訴對方,事實上高中的課程她在跟母親務農的兩年裏已經自學完了,她雖沒有畢業證,但她是有高中的文化水平的……
然而,當對方看到“初中”兩個字時,鼻子皺了皺,輕慢、鄙夷的神情使葉玲娜想好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對方連看也不看葉玲娜一眼,漫不經心地收起那份申請表,說:行了,把檔案留下,有消息我們會通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