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樓蘭王弟尉屠耆投降大漢,將白龍堆發生之事一一報告漢庭。我收到線人來報後愈發不安,當初出此計的是我,若是徹底激怒漢帝,後果不堪想象。我的爹爹,我的府邸,上上下下近百口人,能像我這樣活到今天的有幾個?
思緒萬縷,我踏著石階步步而下,身後的下人有意攙扶,“夫人小心,夫人將將有身孕,避免走動才好。”
一隻手橫在我側方,我會意夠去,不料,被她一掌推下……
在大漢皇宮,這樣的場麵屢見不鮮,多少紅顏女子的青春埋葬,我從來不覺得我也會這樣的一天,被命運的鐵蹄狠狠踐踏,在茫茫黃沙地上開出一朵猩紅的花。
雙手冰冷,像鐵一樣死死的扼在腹上,我微微揚起首,隻覺得喉嚨劇痛起來,呼吸都愈發困難。
嗬嗬……真是愚蠢啊……
我的視線,變成墨染一樣的濃黑。
血肉被摳挖的迸濺聲在屋外響起,我知道是狄泱來了。他憤怒著,猙獰著……
我幾近崩潰的躺在榻上捂住雙耳,卻發現仰麵跌入了無底深淵。那些人冷冷看著我,人影漸漸淡去,剩下虛空的黑暗,咧開獠牙,喚著我——
兮瓷。
我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無邊的黑暗中奔跑,無數次睜開眼,仍舊漆黑。幾世碾轉,午夜夢回,強烈的無助、近乎絕望的悲傷,包裹著我,無處可逃。
喘氣愈發急促,每口都倒抽入心肺,刺痛著、撕裂著。怎樣才肯停下奔跑,幹啞的喉嚨焦灼,我想要呼喚,可是——
沒有人會來破開這黑暗。
(八)
“兮瓷!”
猛然驚醒,我依偎在狄泱的懷中,高闊的天,一望無際的砂石,他手中把捏著一朵樓蘭瓷,正抬手戴入我發間,對我略不安道,“你怎麼又走神?”
我搖搖頭,“沒什麼,想到些不開心的事。”
我失去孩子之後,單於終於找到打擊大妻的理由,將她軟禁。狄泱也終於能夠隨時來白龍堆看我,卻也隻是來看我,不能把我接回去。
日子久了,我漸漸明白,或許我從一開始就是單於的棋子,用來打壓大妻勢力的棋子,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清楚自己的地位,卑賤到可憐可笑,就連唯一的愛情都為人操控。
可狄泱是無辜的,他愛我,這份愛自始至終都沒被外界所染。我笑著接過他手中樓蘭瓷,戴入自己發間,“好看麼?”
他像是看著寶藏般看著我,“你比花還好看。”
我和狄泱度過一段不算完美的日子,他帶著我從很高的沙丘上滑下來,我聽到久違的波濤洶湧之聲。他帶著我看滿天繁星,廣闊的天地將我兩包裹,僅剩彼此。偶爾遇到沙狼,他會蒙住我的雙眼,無論尖利的爪子在他身上劃出多麼嚴重的傷痕,他都不會讓我受傷分毫。
天邊星光,耀得整個沙漠遍地銀輝,我突然破壞氣氛得大呼出聲,“狄泱,你快看,樓蘭瓷的花蕊好美!”
(九)
昭帝元鳳四年,漢國派傅介子前往樓蘭刺殺安歸。事發前夜,狄泱剛巧在白龍堆陪我,突襲的幾千漢軍將不明所以的我們團團圍住。
眼前,突然是一片耀眼的血紅,我看著四周哄然又不敢輕舉妄動,注視著僅有的百餘匈奴被漢軍屠盡,突然有點微微頭暈起來。借力半倚在狄泱身上,他帶著我步步後退,退到烽燧亭障下。
我們被無數漢軍圍在正中央,他一手拿著長刺槍,一手懷抱著我,全身都是飛濺而來的鮮血,和凶狠到恨不得把他們撕爛開來的目光。
“她是漢人!有本事都衝著我來!”
突然響起他的怒吼,威嚴而又氣魄,全場的漢軍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我整個人怔在他懷中,仿佛不敢相信一樣一隻手慢慢想要撫上那一張那是憤怒的臉,“狄泱,隻恨我是漢人,到臨死關頭你還想著把我推出去。”
他沒有作答,無助的看著漢軍一圈又一圈踏上高處,齊刷刷將弓箭舉起,對準我們。
僅剩的七八個匈奴用身體圍著我和狄泱,也是隻能撐一小會兒。我輕顫著擦去他臉上的血跡,“想不到,兜兜轉轉二十七年,還是死在大漢手中。”
“你還記得樓蘭瓷麼……”
“樓蘭瓷?”
然未等我細想,黑壓壓的弓箭頃刻間落下,遮天蔽日,大漠經久未見雨露,一場血雨衝刷而來。錯覺中又回到二十七年前,他喚醒了我,在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將我救贖。
一根接連一根的箭紮入他的身子,他緊緊抱著我,容顏變得血肉模糊,忽而在我耳旁低語,“我知道這很難與你解釋清楚,兮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