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麵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我回來了,但見她轉過身來,又是烏鴉一般的黑麵孔,過了好久才和緩過來。我已經習以為常,自不管她好端端的又怎麼了,想來說不定是這女土匪練的什麼武功也未可知。我徑自坐了下來,拿筆蘸了墨寫道:“今日覺得如何?”
“同昨日一般。”她提筆回我。
不應該呀。
我走到她身後不許她回頭,用瓷勺子狠狠刮了一下碗底,然後複又提筆問道:“可聽到什麼響動?”
但見她捏了捏眉頭,寫道:“沒有。”
哎,看來要換個新藥方了。她卻似乎並不大關心,反而還頗有興致一些題外話,但見她寫道:“醫者為何終日佩戴麵紗?”
我一愣,繼而雲淡風輕寫下:“醫仙一族,雖駐顏有方,麵容千年如一,然,一揭麵紗示於凡人,麵容便會迅速凋零。”嘴裏卻道:“我這麼漂亮,拿開麵紗讓你看見豈不是要自慚形穢鬱卒而死?做醫者的不但要醫人的身,心情更是要照顧到。我這是照顧你的心情。當然,你長得也還湊合,在你們土匪寨子裏應該算是匪中一枝花吧?”
鴉鴉姑娘青了青臉,想是被我的神秘駐顏說給震撼了,提筆又問:“醫者從何處來?可常居此處?”
我頗有幾分禪意回寫道:“從來處來,到去處去,行蹤不定。”嘴裏嘀咕:“我才不告訴你我是聖醫族族長嘞,我可是隻給大皇帝開藥的,你此番十分榮幸,現在享受的可是和那皇帝小子一般無二的待遇,而且,你是我第一個實際操作的病人哦,嗬嗬。話說那皇帝小子好像年紀和你差不多大,不過,我已經未雨綢繆幫他把三十歲前的藥膳方子都準備好了,當然,其中壯陽補腎首當其衝為緊要之事,根據太醫院遞交過來的報告看,那皇帝小子是個弱柳扶風的主兒,身子骨不壯實,是以到現在攝政王也沒敢給他立妃子,怕他太虛了,受不住……”
鴉鴉姑娘看著我紙上飄渺的字跡,麵上卻是青了黑,黑了青,最後竟是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想來是想到能和我這樣的醫仙打交道感到很榮幸惶恐,又頗有興致地繼續寫道:“不知醫者名諱?”
“無名無姓,不過凡塵走一遭。”我手上寫道,嘴裏絮絮:“名諱名諱,既然是‘諱’,自然要避諱的,鴉鴉姑娘果然是個不通禮儀的土匪,不過,反正你聽不到,我就告訴你,我叫錦覓哦,好聽吧?”
但見她伸手靜靜摩挲著宣紙一角,麵色柔和沉靜,口中囁嚅好像想說兩個什麼字,卻終是沒能發出聲響來。
我看了看她從不離身的寶劍,不知為何突然生出些莫名惺惺相惜的感慨來,放緩了聲音自言自語道:“你們土匪是提著腦袋過刀口舔血的日子,我雖不用打打殺殺,其實與你殊途同歸,能過一日便算一日,你不曉得,我這輩子生來隻為一件事,那就是給大皇帝研製長生不老藥,若是研製不成,大皇帝兩眼一閉升天之時便是我給他殉葬之日。我是先族長從路邊撿來養大的,然,我自六歲被立為新任族長後卻再沒見過她,我問族裏的姑姑們,姑姑們隻說先族長做神仙去了,後來我年歲漸長才曉得,原來,根本沒什麼成仙之說,自百餘年前立國以來便有我聖醫一族,而有個規矩更是一早便定下的,每一任大皇帝駕崩時,聖醫族族長便需即日被賜死,隨而一道同帝王靈柩被葬入帝陵作為殉葬品,以一生聖潔之魂靈為帝王超生。”
我咬了咬唇,義憤填膺道:“憑什麼大皇帝的皇後妃子、兒子女兒不用給他殉葬,我們這種一生行善積德的醫者作為外人卻要莫名陪他一起死!偏生當今天子身子孱弱,估摸著是個短命鬼,想來我也時日無多……”
一轉頭,卻見鴉鴉姑娘正脈脈看著我,說不清是個什麼神奇表情,肯定是聽不見在那裏自己心裏瞎琢磨呢。
我一握拳,堅定道:“嗯,一定要加緊長生不老藥這個項目進程!當然補腎壯陽也不能耽擱,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齊頭並進才是正道!皇帝陛下萬壽無疆!”
上一刻鴉鴉姑娘尚且脈脈的神情不知為何現下又突然黑成鍋底了。
待過了一會兒,我待起身配藥之時,她卻又提筆寫道:“醫者獨來獨往於山間,無人陪伴,不懼惡人猛獸毒蟲?”
她今日問題忒多了些。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萬物皆有靈性,感我良善高潔,自然不會惡意以對。”我回她,嘴裏卻說:“哎呀,我會使毒,對付這些輕巧得很,他們怕我還來不及呢。不然這羅耶山山脈一帶占地廣袤怎麼人跡罕至,不就是怕被毒死唄,也就你命大,本族那日心情好順手救你。”
鴉鴉姑娘看了,兀自心情甚好地笑了笑,想來是認同我的高潔品質。但見她沉吟片刻,孜孜不倦又問:“醫者可感寂寞?”
“白駒過隙,千年彈指,萬物皆浮雲,何為寂寞?”寫罷,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偽裝高深的境界真真已達到一個爐火純青已臻化境的高度。而且,我確實不寂寞,“天天那麼多藥理要背誦,那麼多草藥要分辨,還要煉藥試藥,還要糊弄族裏那些醫姑們,哪裏有空寂寞?隻有那些文人騷客成天閑著沒事幹的才喜歡無病呻吟為賦新詞強說愁,不想鴉鴉姑娘你一個土匪竟會問這個,看來是個頗有幾分文藝情懷天真浪漫的少女土匪。”
過了幾日,鴉鴉與我“手談”時,有些鄭重地沉吟寫道:“醫者若將我治愈,來日必達成醫者一心願。”
呃,你一個土匪頭子能完成我什麼心願?不過看她態度誠懇,便慷慨回她:“姑娘好意心領,隻我之心願姑娘未必能達成,姑娘他日若有什麼心願,說不定我能為你達成也未可知。”
“一言為定。”她竟還不跟我客氣,就這樣得了我個許諾。不過,日後山高水長,我們肯定這輩子都見不著。
第二日清晨,草間夜露尚在,這女土匪卻是比夜露散得還早,憑空就蒸發了。想來,是昨日夜裏突然痊愈了,今日便沒甚良心地遁匿了。既然她好了,我這幾日光陰也不算白費,可是功德圓滿了。遂,當日便回了族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