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巴爾紮克作品精選(20)(2 / 3)

“就算前天阿拉伯人已經把我宰了呢?……”他想。他既然權當自己早已魂歸西天,便懷著一種不安的好奇心勇敢地等待敵人醒來。陽光射進洞裏,花豹突然睜開眼睛,然後她威武地伸開腳爪,似乎想活動一下筋骨,舒展一下血脈。最後,她打了個嗬欠,露出猙獰的牙齒和銼刀般粗硬的分叉的舌頭。法國人看見她在地上打滾,動作又溫柔又嬌媚,不禁想道:“真像個風流娘兒們!……”她舔幹淨爪子上和嘴上的血跡,嫻雅地用爪子反複搔著腦袋。“很好!……稍微打扮一下吧!……”法國人在心裏說,他逐漸恢複了勇氣,心情也開朗起來,“我們就要互道早安了。”他抓住從馬格裏布人那裏偷來的匕首。

這時候,花豹回過頭來衝著法國人,她沒有向前走,隻是牢牢地盯住他。一雙金屬般的眸子十分嚴峻,射出令人畏懼的光芒,更加令人害怕的是那畜生竟朝他走來,普羅旺斯人不由發抖了。可是他帶著愛撫的神情斜眼瞟著她,仿佛要對她施催眠術,並且放她一直走到自己身旁,然後他用十分溫柔,十分親昵的動作撫摸她,仿佛在撫愛一個絕色美人。他的手摩挲她整個身軀,從腦袋到尾巴,指甲輕輕地搔著她黃色脊梁正中間柔軟的脊骨,花豹舒適地豎起尾巴,眼光變得溫和了。待法國人第三次這樣別有用心地獻媚時,花豹仿佛貓咪表示快感那樣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不過這聲音發自一個洪亮而深沉的喉嚨,它在山洞裏回響,就像教堂的管風琴最後的幾聲轟鳴。普羅旺斯人明白了這種愛撫的重要性,於是他不厭其煩地做下去,想迷惑和麻痹這位威嚴的花魁女。等到他確信自己已經平息了這位任性的伴侶的獸性之後——幸虧她昨天晚上已經飽餐過一頓,他就站起來,想走出山洞;花豹放他走出去,可是等他剛走上山丘,她就像麻雀躍枝那樣輕捷地跳到他身邊,在他的腿上磨蹭,同時像貓似的弓起脊背。然後,她瞅著她的客人,眼睛裏射出的光芒已經不那麼嚴厲了,她發出一聲野性的吼聲,博物學家把這種吼叫比為鋸子的聲音。

“她倒得寸進尺了!”法國人微笑著說。他擺弄她的耳朵,撫摸她的肚子,用指甲使勁撓她的腦袋。他發覺這樣做很有效果,便用匕首的刀尖去搔她的腦殼,一麵尋找機會下手;但是堅硬的頭骨使他戰栗,他害怕難以成功。

沙漠女王對她的奴隸的才幹表示嘉許,她仰起頭、伸長脖子,以十分安靜的態度表達她內心的陶醉。法國人突然想到,要想一刀結果這位殘暴的女王,必須把匕首插進她的脖子。他慢慢舉起刀,可是花豹一定已經得到了滿足,她親熱地躺到他腳下,不時朝他望一眼,眼光中雖然帶著天生的凶猛表情,卻也雜夾著善意。可憐的普羅旺斯人靠在一棵棕櫚樹上,拿出椰棗來吃;他忽而向沙漠投去探索的目光,尋找救命的人,忽而又瞅瞅自己這位可怕的伴侶,窺探她那並不可靠的仁慈。他每扔下一粒棗核,花豹就望一望棗核掉落的地方,眼光中流露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猜疑表情。她像生意人那樣謹慎地打量法國人;打量的結果無疑對法國人有利,因為他剛用完簡陋的早餐,花豹就來舔他的皮鞋,她的舌頭又厚又硬,可是卻奇跡般地把嵌在鞋縫裏的泥都舔幹淨了。

“等她肚子餓了怎麼辦?……”普羅旺斯人想。盡管他為自己的念頭害怕得發抖,然而還是帶著好奇的心理目測這隻花豹的身量。她足有三尺高,四尺長,尾巴還不算在內,在同類中肯定是最美麗的一隻。她的尾巴是有力的武器,木棍般粗細,將近三尺長。腦袋與一頭母獅子的腦袋一般大小,與眾不同的是帶著一種罕見的細膩表情,那模樣主要顯出老虎的冷酷與凶殘,但是也依稀有些像一個狡猾的女人的麵孔。此時此刻這位孤獨的王後臉上流露出與尼祿王醉酒時相仿的快樂神情:她已經喝足了血,現在想娛樂了。士兵試探性地來回走了幾次,花豹並不幹涉,隻用眼睛跟著他來回轉,樣子不像一隻忠實的狗,而像一隻對一切甚至對主人的行動都十分警覺的巨大的安哥拉貓。他往回走的時候看見自己那匹馬的殘骸就在泉水邊上;花豹把馬的屍體拖到這裏,已經吃掉了三分之二。見此情景,法國人鬆了口氣。難怪當時花豹不在洞裏,難怪她讓他睡了一個安穩覺。既然開始運氣不錯,法國人的膽子就大了,想要試探一下將來的運氣。他產生了瘋狂的希望,隻要他不忽略任何可以馴服她,贏得她恩寵的方法,說不定可以和她和睦相處,平安度過這一天。他走回她跟前,看到她竟用不易覺察的動作搖了搖尾巴,心裏真有說不出的高興。於是他放心地坐在她身邊,他倆便一同戲耍起來。他掐她的腳爪、嘴巴,擰她的耳朵,把她推翻在地,使勁搔她緞子般光滑的溫暖的腰部。她隨他擺弄,當士兵撫平她腳爪上的毛的時候,她還小心地縮回鋼刀一般的彎曲的利爪。法國人的一隻手仍舊按在匕首上,心裏還想著將匕首紮進這隻輕信的花豹的肚子;但是他害怕他自己保不住會隨即在她最後的掙紮中被扼死。而且,他聽到內心深處發出慚愧的呼聲,要他尊重一個沒有傷害過他的生物。他覺得自己在這無邊無際的荒漠中已經找到了一個女友。他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第一個情婦,他給這個情婦起了個綽號叫“嬌娘”,這是反話,因為她是一個凶狠的妒婦。在他們相愛的日子裏,她總是揚言要和他動刀子,弄得他無時無刻不提心吊膽。青年時代的回憶使他想起用這個綽號來稱呼這隻花豹。他欣賞她的敏捷,優雅和溫柔,而且現在心裏已經不那麼緊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