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家以後同我糾纏不休,許了許多願,最後我隻好答應為她把這個士兵的秘密寫下來。第二天她便收到了這篇文章,它隻是一部史詩的插曲,姑且命名為《法國人在埃及》。
故事發生在德塞將軍遠征上埃及的時候。一個普羅旺斯籍的士兵落到馬格裏布人的手中,被這些阿拉伯人帶到了遠離尼羅河瀑布的沙漠裏。馬格裏布人為安全計想同法國軍隊拉開距離,所以一路急行軍,直到夜裏才休息。他們在一口被幾棵棕櫚樹遮蓋住的水井周圍紮營,棕櫚樹下有他們原先埋好的糧食。他們沒有料到俘虜會生出逃跑的念頭,所以隻捆住了他的兩隻手;吃了一些椰棗,給馬匹喂了一些大麥之後,他們便呼呼大睡了。大膽的普羅旺斯人見敵人不再監視他,就用牙齒銜過一把彎刀,用雙膝固定住刀鋒,割斷了縛住雙手的繩索,恢複了自由。他迅速抄起一支馬槍和一把匕首,又拿了一些椰棗,一小袋大麥,一些火藥和子彈,以備不時之需;他在腰間係了一把彎刀,跳上一匹馬,朝著他認為法國軍隊所在的方向疾馳而去。他回營心切,拚命催促那匹本來已經很疲勞的馬,結果可憐的畜生雙肋斷裂,咽了氣,把法國人丟在沙漠裏。
士兵像一個逃跑的苦役犯,勇敢地在沙漠裏徒步行走,後來不得不停下,這時天正在黑下來。盡管東方的夜空很美,他也感到沒有力氣再往前走了。好在他已經走到一個小山丘下,山丘上長著幾株挺拔的棕櫚樹,他老遠就望見了棕櫚樹葉,當時心裏便產生了無限甜蜜的希望。他實在太累了,當即躺倒在一塊花崗石上,那石頭的形狀和行軍床差不多,他在上麵酣然入夢,沒有采取任何以防萬一的自衛措施。他已經豁出去了。入睡前他最後的想法甚至是後悔,後悔不該離開那夥馬格裏布人。自從他遠離他們,呼天不應,叫地不靈,馬格裏布人的流浪生活便變得可親了。他被太陽曬醒,無情的光線垂直照射到花崗石上,燙得叫人受不了。當然,普羅旺斯人自己也犯了個錯誤,他應該睡在另一邊,棕櫚樹莊嚴的濃蔭在那裏投下陰影……他望著這幾棵孤零零的樹,不禁顫栗起來!他想起了阿爾勒的大教堂裏那些優美的、頂部雕出長長的樹葉的圓柱,這是撒拉遜圓柱的特點。但是,他數完棕櫚樹之後,極目四望,無限的蒼涼便襲上了他的心頭。他看見的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深灰色的沙子向四麵八方伸展,無邊無垠,在強烈的陽光下就像刀鋒劍刃,閃爍著耀眼的光芒。他弄不清這究竟是一片鏡子的海洋,還是由無數湖泊拚成的一麵鏡子。火熱的蒸氣如巨浪似的湧來,在這塊流動不止的土地上空旋轉。天空具有東方式的明亮,潔淨得令人絕望,因為沒有留下絲毫想象的餘地。天空和大地都在燃燒。寂靜顯示出野蠻和恐怖的威嚴,叫人膽戰心驚。蒼茫遼闊、無窮無盡的宇宙從各個方向壓迫著人的心靈:天上沒有一片雲,空中沒有一絲風,沙漠裏沒有一座山,隻有細小的沙浪在移動。像晴天在大海上看到的一樣,天地最後相交為一道刀鋒般纖細的明亮的線。普羅旺斯人摟住一棵棕櫚樹幹,仿佛抱著一個朋友的身體;然後,他站在這棵樹垂直投在花崗石上的纖細的陰影裏,潸然淚下。他坐下來,呆在那裏無限淒涼地望著眼前無情的景色。他高聲喊叫,仿佛想試探一下荒漠。他的聲音消失在沙丘的窪坑中,隻把微弱的音響送到遠方,不能引起任何回聲;回聲是在他心裏:普羅旺斯人今年二十二歲,他往馬槍裏壓上了子彈。
“再等一等也不算遲!”他自言自語道,又放下了能夠使他解除痛苦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