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巴爾紮克作品精選(14)(1 / 3)

穿著薄呢小靴、灰色絲襪、上等料子的綢衣衫,頭上盤著發辮,戴一頂黃緞夾裏的絲絨帽的李斯貝特,穿過榮軍院大街朝聖多明各街走去,一路上她都在盤算奧棠絲的剛強是否能因氣餒而屈服,也在考慮文賽斯拉的愛情,是否會因斯拉夫人的水性楊花到了無所不為的地步而動搖。

奧棠絲和文賽斯拉住在一個樓下的公寓裏,就在聖多明各街盡頭,靠近榮軍院廣場的地方。這屋子以前是最適合度蜜月的場所,現在卻半新不舊的,家具陳設都已到了秋季。新婚夫婦是最會糟蹋東西的,他們在無意中糟蹋周圍的一切,就像糟蹋他們的愛情一樣。一味的自得自滿,他們不去想將來,直到擔上了兒女的責任才會操心這一切的。

李斯貝特到來的時候,奧棠絲剛剛給小文賽斯拉穿好衣服,把他帶到花園裏。

“你好,貝姨。”奧棠絲親自為貝姨開門。廚娘買東西去了。收拾屋子兼管孩子的女仆正在洗衣服。

“你好,親愛的孩子。”李斯貝特擁抱了一下奧棠絲,“文賽斯拉在工作室裏嗎?”她咬著耳朵問。

“不,他跟斯蒂曼和沙諾在客廳裏談話。”

“咱們就別跟他們在一起了。”

“那就去我房裏吧。”

臥房牆上白底紅花綠葉的波斯綢,在太陽的久曬之下,和地毯一樣褪色了。窗簾看上去很久沒洗了。滿屋子的雪茄煙味。文賽斯拉本來就是天生的貴族,如今又成了藝術界的巨頭。他總是把煙灰到處亂彈,沙發的靠手上,華麗的家具上,觸目皆是。他是家中的寵兒,可以為所欲為。他的富有表示他無須愛惜東西。

“好了,說說你自己的事吧,”貝姨看見漂亮的甥女倒在椅子裏一聲不出便問,“怎麼啦,孩子?你臉上連點兒血色都沒有了。”

“外麵新登了兩篇文章,把文賽斯拉攻擊得體無完膚;我怕他灰心,一看到就藏起來了。他們說蒙柯奈元帥的大理石像糟糕透頂,還別有用心地假意稱讚浮雕部分,恭維文賽斯拉的裝飾天才,實則以此來證實他們的觀點,說正宗的藝術是與他無緣的。斯蒂曼經不住我軟磨硬泡,也說了實話,他也認同那些藝術家、批評家和公眾輿論的意見。午飯前他在花園裏對我說:如果文賽斯拉在明年的展覽會中仍然拿不出一件精品,他就得放棄大型的雕塑,隻能做一些小品,小人像、首飾、珍玩和高等金銀細工!——這個判決讓我難受極了,因為文賽斯拉是永遠也不會願意接受這個意見的,他有太多美好的設想……”

“設想是不能當飯吃的。”李斯貝特插了進來,“我以前不知和他說過多少遍……付賬是要錢的。而錢是要靠做成的東西換來的,做成的東西又得討人喜歡才會有人買。要謀生,雕刻家的工作台上擺些什麼群像人像,還不如有一個燭台、壁爐前麵的擋灰架子、桌子等等的模型;因為這些東西是人人需要的,不像人物的像非得等上幾個月才能碰到一個收藏家,換到錢……”

“你說得對,親愛的貝姨!你去和他說吧;我,我沒有勇氣……更何況正如他對斯蒂曼所說的,假如他再去幹裝飾藝術,做小品雕塑,就不得不放棄研究院,放棄大創作,而凡爾賽、巴黎市、陸軍部,給我們保留的30萬法郎工程,也就不用提啦。你看,那些想把工程搶過去的人,讓人寫出這樣兩篇該死的文章,使我們受到如此大的損失。”

“可憐的孩子,這可不是你的理想呀!”貝姨吻著奧棠絲的額角;“你想讓他做一個在藝術界稱霸的貴族,做一個雕塑界的領袖……是的,說起來很好聽……可是要做這樣的夢,一年起碼也得有5萬法郎的進款,可你們現在卻隻有2500,這是在我活著的時候;將來我死了,你們也隻有3000。”

奧棠絲湧上來一汪眼淚,貝姨瞧著恨不得像貓舐牛奶一樣上去舐幹。

他們婚後初期的簡史,與之相仿的藝術家讀了也許不無裨益。

勞心的工作,在智慧的領域內追奔逐鹿,是人類最大的努力之一。在藝術中值得稱揚的,——藝術二字應當包括一切思想的創造在內——首先是勇氣,俗人所無法想象的勇氣,而我這番說明也許還是第一次。受著貧窮的壓迫,受著貝姨的箝製,好似一匹馬戴上了眼罩、不能再東張西望,在這個狠心的姑娘、貧窮的代表、平凡的命運的鞭策下,文賽斯拉雖是天生的詩人與夢想者,也居然從觀念過渡到了實踐,不知不覺的跨過了藝術領域中的鴻溝。空中樓閣般的設想一些美妙的作品,是挺有趣的消遣,就像吞雲吐霧的抽著奇妙的雪茄,也像蕩婦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幻想中的作品,有著兒童般的嫵媚,有著欣欣向榮的喜悅,芬芳嬌豔不亞於鮮花,漿汁的飽滿不次於未曾入口的美果。這便是所謂的玄想和玄想的樂趣。凡是能用言語把胸中的計劃形容出來的,已經很了不起。這種能力,一切藝術家與作家都具備。但生產、分娩、撫育,完全是另一件事。那是每天晚上喂飽了奶給孩子睡覺,每天早上以無窮的母愛去擁抱他,不怕肮髒的舐他弄他,永遠把撕破的衣衫換成最漂亮的。換句話說,藝術家不能因創作生活的磨難而灰心,反而還要把這些磨難製成生動的傑作:是雕塑,要能和所有的眼睛說話;是文學,跟所有的智慧交談;是繪畫,喚起所有的回憶;是音樂,打動所有的心。要達到這些目標,靠的全是製作和製作的苦功。手得時時刻刻的運用,時時刻刻的聽從頭腦的指揮。然而,正如愛情的有間歇性,頭腦也做不到隨時隨地都有創造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