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小姐,”好心的女傭說,“科努瓦耶給了我一隻野兔。您吃得不多,這塊肉餅可以吃上一星期,有凍汁裹著,壞不了。至少您不用光啃麵包了,那樣多傷身體。”
“可憐的拿儂。”歐也妮緊握著她的手說。
“我做得很香,很嫩,他一點也沒發覺。肥油、肉桂,都從我那六個法郎裏開支,這幾個錢終歸是由我做主的。”接著,女傭似乎聽見葛朗台的聲音,趕緊溜之大吉。
一連幾個月,老葡萄園主經常不定時地來看望他老伴,隻字不提他的女兒,也不去看她,連點暗示也沒有。葛朗台太太足不出戶,身體每況愈下。但老箍桶匠仍然不屈不撓,毫不動搖,嚴酷、冷峻得像花崗石做的橋墩子。他按習慣外出、回來。不過,不再結巴了,話也少了,做買賣比以往更加苛刻,計算上也常出錯。克羅旭和德·格拉桑兩家的人都說:“葛朗台家出事了。”在索漠城,人們晚上聚會時一般彼此都會提這樣的問題:“葛朗台一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歐也妮去教堂總由拿儂陪著。出來時,如果德·格拉桑太太和她說話,她的回答總是躲躲閃閃,使對方不得要領。可是這樣過了兩個月,歐也妮被軟禁的秘密再也瞞不過三位克羅旭和德·格拉桑太太。她的不露麵終於再也找不到借口。再說也不知道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從元旦那天起,葛朗台小姐便被父親下令幽禁在房間裏,沒有火取暖,隻以麵包和清水度日,拿儂給她做點好吃的,夜裏給她送去。大家甚至知道姑娘隻能趁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才能去看望和伺候她母親。葛朗台的行為遭到了嚴厲的抨擊。全城的人都不齒其所為,聯想到他的背信棄義、尖酸刻薄,一致把他唾棄。他經過時,無不對他指指戳戳,竊竊私語。當他女兒由拿儂領著,穿過曲曲彎彎的街道去望彌撒或參加晚禱時,所有的居民都跑到窗口,好奇地細看這位富家女兒的舉動,端詳她那張憂鬱而如天使般溫柔的臉。她根本不在乎自己被關禁閉和失去父親的歡心。她不是可以看見世界地圖、那張長凳、花園、那堵牆嗎?愛情的親吻不還像蜜一樣留在唇上,可以供她回味嗎?有一陣子,她根本不知道全城人都在議論她,她父親當然也不知道。在上帝麵前,她虔誠而又純潔,她的良知和愛情使她能夠耐心地忍受父親的怒火與報複。但有一種切膚之痛蓋過了其他所有的痛苦。她那溫柔慈祥的母親,雖然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但越是接近生命的終點,靈魂便越透出美的光輝。歐也妮常常捫心自責,認為母親臥床不起,受盡病痛的折磨,都是自己無意中造成的,雖說母親盡量勸解,這種悔恨卻將她和她的愛情更緊地縛在一起。每天早上,她父親一出門,她便來到母親床前。拿依替她將早飯端來。但可憐的歐也妮看見母親難受,自己也傷心欲絕。她示意拿依看看母親的氣色,然後便哭起來,至於堂弟,她連提也不敢提,倒是葛朗台太太憋不住,對她說:“他現在在哪兒?為什麼不寫信來?”
母女二人完全沒有路途遠近的概念。
“咱們心裏想他就是,嘴裏就別提了。”歐也妮回答,“媽媽,您有病,您比一切都要緊。”
一切指的就是他。
“孩子們,”葛朗台太太說,“我對生活並無留戀。上帝使我快快樂樂地了卻苦難的一生,已經是對我的垂顧了。”
這個女人的話語總是那麼聖潔和虔誠。那一年的頭幾個月,當丈夫在她身邊吃早餐,在她房裏踱來踱去的時候,她對丈夫說著同樣的話,用天使般的溫柔一再重複,但口氣堅決。死期將至反而使這個女人具有一輩子也從未有過的勇氣。
當丈夫循例詢問她的病情時,她總是這樣回答:“老爺,謝謝您對我的關心。但如果您想在我臨終時減輕一點我的難受和痛苦,您就饒了咱們的女兒吧,表現出您是基督徒、好丈夫和慈愛的父親。”
每當聽見這些話,葛朗台都坐在床邊,像一個看見暴雨將臨,不慌不忙地走到門洞裏躲避的人,一言不發地聽而不答。當妻子向他道出最感人、最溫柔、最虔誠的懇求時,他便說:“可憐的老伴,你今天的臉色可不太好啊。”他緊繃著腦門,抿緊嘴唇,似乎已經將女兒完全忘掉。甚至他那不著邊際的回答和幾乎一成不變的言詞,使妻子蒼白的臉上流下眼淚,他也無動於衷。
“願上帝像我一樣原諒您,老爺。”他妻子說道,“總有一天您也會需要憐憫。”
自從妻子生病以後,他已經不敢再使用得、得、得、得這個可怕的口頭禪了。但他妻子這個溫柔的天使,雖然外形的醜陋已逐日被輝映在她臉上的道德之美所取代,葛朗台的專製蠻橫卻沒有絲毫改變。她進入了精神的世界。祈禱的靈性似乎淨化和淡化了她臉上最粗糙的線條,使之發出光輝。有些聖潔的臉龐上,靈魂的活動最終會改變醜陋的麵貌,崇高而純潔的思想又使之增添特殊的活力,這種改容換貌的現象又有誰不曾目睹過呢?痛苦折磨著這個形銷骨立的女人,同時也改變了她的形象。這種改變終於在心如鐵石的老箍桶匠身上也起了作用,哪怕是極細微的作用。他不再使用輕蔑的語言,但基本上是保持高度的沉默,以保全他家長的優越地位。他忠心耿耿的女用人拿依一在市場出現,立即會聽到有關她主人的各種議論和非難。但盡管輿論一致譴責葛朗台老頭的行為,這女傭仍然為東家的麵子辯護。
“請問。”她反駁那些說老家夥壞話的人,“咱們到老的時候,心腸不是都會變得硬一點嗎?為什麼你們就不讓這個人心腸變硬些呢?你們別胡說八道。小姐生活得像女王一樣。她總一個人,哼,那是她的愛好。再說,俺主人總有自己充分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