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巴爾紮克受人愛戴,這一點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可以理解的。他是個性情快活、體格魁梧、待人和藹的人,對自己,對自己的成就,對整個世界無不感到滿意。他的言談不帶任何貴族腔,他罵起街來開心得像個炮手,他還喜歡添油加醋地講些奇聞軼事——他兒子的《諧趣集》裏的某些片段很可能是他傳給兒子的——但他是個了不起的講故事能手,當然他喜歡給真人真事攙雜上胡吹亂編的奇談,同時他心腸善良,和藹可親,而且十分精明,在如此風雲變幻的時期不會死心擁護皇帝,或者國王,或者共和國。他雖未受過完好的學校教育,但他對什麼都興趣盎然,他涉獵群書,積累起了廣博的知識。他甚至還編寫出幾本小冊子,如《偷竊暗殺預防法備忘錄》、《被遺棄與被欺騙少女傷風敗俗醜聞回憶錄》——這些作品當然不能和他那位偉大兒子的作品媲美,正像老歌德的《意大利日記》不能與兒子約翰·沃爾夫岡·歌德的《意大利遊記》同日而語那樣。
他的身體極為健壯,而且無憂限慮,對生活充滿樂趣,他下定決心要活到百歲。年滿六十歲後,他還給自己的四個婚生子增添了幾個私生子。八十歲時,小城的人還說他實在不夠名譽,指責他讓一個少女懷了孕。從來沒有醫生為治病踏進過他的家門。他一心要活過所有其他人,這一堅定意誌由於另外一件事變得更為堅定了,那就是他終生領取所謂的拉法葉養老金;每逢一位養老年金領取者去世,其他人的年金就會相應提高一次。他和兒子有著同樣的超凡魔力,他兒子用其魔力塑造五花八門的生活形象,而他卻用自己的魔力惟獨保全自身的生命。他已經活過了領取年金的其他夥伴,他的養老年金已經增加到八千法郎,此時,這位八十三歲的老人竟死於一次愚蠢的事故。不然的話,伯納德·法朗索瓦準會像兒子奧瑙利那樣,靠意誌集中,實現不可能實現的美好夢想呢。
奧瑙利·德·巴爾紮克正像從父親身上繼承了活力和編造故事的樂趣那樣,從母親身上繼承了敏感性。安妮·夏洛特·巴爾紮克年輕得多,她比自己的丈夫小三十二歲,而且婚姻決非不幸福,但她性格太糟糕,總覺得自己命太薄。她的丈夫快快活活、無憂無慮地過日子,他絕對不讓妻子的吵吵嚷嚷和無病呻吟打攪他那泰然自若的性情,而妻子卻表現出是個令人討厭的女性,她以形形色色的歇斯底裏的喊叫,表示她常常受到傷害之情。她覺得家裏沒有一個人給她以足夠的愛,足夠的尊重,足夠的賞識。
她出生於巴黎的一個典型的小資產階級家庭,這個家庭靠零星縫紉用品生意一分一分地積累發了家。她剛一出嫁成家就把下層資產階級那種發了黴的狹隘本能帶了過來;特別是她把一種小家子氣的貪婪習氣帶進了新婚之家,貪婪的心情同時總是對大筆投資和投機發財垂涎欲滴。對她來說,照料孩子們就意味著教他們懂得花錢是一種罪惡,掙錢才是最高美德,就意味著從一開始就必須督促他們創造一個牢固可靠的“地位”——或者,如果是女孩子,則要攀門好親事——,就意味著不給他們任何自由,時時刻刻嚴厲監視他們。盡管她說這樣做全是出自“善心”,但她正是用這種糾纏不休、時刻警覺的操心,正是用這種為他們的所謂幸福所傾注的乖戾熱心,促使整個家庭癱瘓;待到好多年以後,巴爾紮克早已成了大人,他會回憶說,孩提時代,隻要一聽到她的聲音,總是嚇一大跳。
這位母親總是冷酷無情地拒絕孩子們對她所做的任務熱切親昵的表示,巴爾紮克忍受他的這位脾氣壞、戒律多的母親之苦,其程度可以從他信中的這句哀鳴衡量出來:“我從來不曾有過母親。”安妮·夏洛特·巴爾紮克對她的兩個小孩子,勞倫斯與亨利,非常寵愛,然而對她的兩個大孩子——奧瑙利與勞拉,——也許這是對自己丈夫的一種變相防禦吧——卻本能地持冷漠態度,對此,即使是在今天也無法揭示出令人不解的原因是什麼。然而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那就是很難想象有另外一位母親對其孩子所抱的態度比她更漠不關心、更缺乏慈愛了。她剛生下大兒子,還在坐月子,就把他送出了家,好像她的這個兒子是個麻瘋病人似的。這個可憐的嬰兒被托付給乳母——一位憲兵的妻子喂養。他在乳母身邊呆到四歲,但即使那時,他也不能回家,不能回到父親、母親和弟妹身邊,不能回到自家那個寬敞和顯得富裕的房子裏,而是被送給一個陌生的人家,去過寄宿生活;每周隻有一次,而且是在禮拜天,他才可以看望自己的家人,仿佛大家是遠方親戚。母親不準他和弟妹們一起玩,不準給他玩具和禮物。他要是病了,沒有母親守護在他床邊,他從來也沒有聽到她說一句慈愛的話。每當他依依挨近她的膝頭,想擁抱她時,一聲嚴厲的訓斥就把他的親熱勁兒嚇跑了,似乎他的舉動不合禮儀。他長到七歲,剛能像個樣兒活動兩條小腿,母親就把他這個不受歡迎的人推進旺多姆一所寄宿學校。他隻配遠遠離開,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到另外一座城市去。從此,過了七年無法忍受的教育生活之後,巴爾紮克又回到父母家,母親依然弄得他——用他自己的話說——“生活艱難得簡直沒法過”。因此,他十八歲上自動離開了這個叫他無法忍受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