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咱們住哪兒?”他問女人,女人正坐在他身邊一把帆布椅裏,現在,他們是在非洲。
“在克裏昂。這你是知道的。”
“為什麼我就應該知道是那兒?”
“我們一直住在那兒。”
“不,並不是一直住在那兒。”
“我們在那兒住過,在聖日耳曼區的亨利四世大樓也住過。你說過你愛那個地方。”
“愛是一堆糞便,”哈裏說,“而我就是一隻爬在糞堆上咯咯叫的公雞。”
“如果你一定得離開人間,”她說,“難道你非得把你沒辦法帶走的都趕盡殺絕嗎?我的意思是說,你是不是非得把什麼東西都帶走?你是否一定要把所有東西都毀掉?”
“對,”他說,“你那些該死的錢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馬和我的盔甲。”
“你不要這麼說。”
“好吧,我不說了。其實我不想傷害你。”
“到現在才這麼說,已經有點兒晚啦。”
“那好吧,我就繼續來傷害你。這樣就有趣多啦。我真正唯一喜歡跟你一起幹的一件事,現在我卻不能幹了。”
“不,這絕不是實話。你喜歡幹的事情多得很,而且隻要是你喜歡幹的,我也都幹過。”
“唉,看在上帝的份上,請你不要那麼誇耀啦,好嗎?”
他望著她,看見她哭了。
“你聽我說,”他說,“你以為我這麼說有趣嗎?我不知道我這樣說是為了什麼。我想,這是想用毀滅一切來讓自己活著。咱們剛開始談話的時候,我還是好好的。我並沒有意思要這樣開場,可是現在我蠢得象頭驢似的,對你狠心也真狠到了極點。親愛的,我說什麼,你都不要介意。我愛你,真的。我對你的愛你是知道的。我從來沒有像愛你這樣愛過其他的女人。”
他莫明其妙地說出了他平時用來謀生糊口的那套說習慣的謊話。
“你對我其實挺好。”
“你這個壞女人,”他說,“你這個有錢的壞女人。這是詩。現在我全身到處都是詩,腐爛的詩,腐爛的詩。”
“不要說了,哈裏,為什麼你現在一定要變得這樣狠毒呢?”
“我不願意留下任何東西,”男人說,“我不希望有什麼東西在我死後留下來。”
不久他睡著了。夕陽已落在山後。平原上一片陰影,一些小動物正在營地旁吃東西。它們的頭有節奏地一起一落,擺動著尾巴,醒後的他看著它們從灌木叢那邊跑掉了。那幾隻大鳥不再在地上了。它們在一棵樹上沉重地棲息著。它們還有很多。他那個隨身男仆正站在床邊。
“太太打獵去了,”男仆說,“先生需要什麼嗎?”
“什麼都不需要。”
她打獵去了,想弄一點獸肉,她知道他不喜歡看打獵,有意跑得遠遠的,這樣她就不會驚擾這一小片平原,也不會讓他看到她在打獵了。她從來都是那麼體貼周到,他想。隻要是她知道的或是讀到過的,或是她聽人講過的,她都會考慮得很周到。
這不是她的錯,他來到她身邊時,他已經完了。一個女人怎麼可能知道你說的話都不是真心的呢?怎麼還能知道你說的話,隻不過是出於習慣,而且隻是為了貪圖享受呢?自從他對自己說的話不再當真了以後,他就靠說謊話跟女人相處,比他過去對她們說真心話更加成功。
他撒謊並不都是因為他沒有真話可講。他過去享有過生命,但他的生命已經快結束了,於是他又跟一些新的人,而且有更多錢的人,在從前那些他認為最好的地方,以及另外一些新的地方重新活了下來。
你不允許自己思考,這可真是了不起。你有這樣一副好內髒,所以你沒有那樣垮下去,他們大部分都垮下來了,而你卻沒有垮掉,你抱定一種態度,既然現在你再也不能幹了,你就毫不關心你經常幹的工作了。但在你心裏,你說你要寫這些人,寫這些非常有錢的人,你說你其實並不屬於他們這一類,而隻是他們那個國度裏的一個奸細;你說你會離開這個國度,並且寫這個國度,而且是頭一回由一個了解這個國度的人來寫它。可是他永遠都不會寫了,因為每天什麼都不寫,貪圖享樂,扮演自己所鄙視的角色,已經磨鈍了他的才能,鬆懈了他工作的意誌,最後他幹脆什麼都不幹了。他不工作時,那些他認識的人都感到愜意得多。他一生幸運時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是在非洲,他之所以到這兒來,主要是要從頭開始。他們這次是以最低水平來非洲作狩獵旅行的。不艱苦,但也不奢華,他曾以為這樣他就能重新生活。這樣也許就能把他心靈洗淨。
她曾經喜歡這次狩獵旅行,她說過他愛這次狩獵旅行。凡是讓人心情激動的事情,能因此變換一下環境,能認識新的人,看到新鮮的事物,她都喜愛。他也曾經感到工作的意誌力重新恢複的幻覺。若是現在就這樣了結,他知道事實就是這樣,他不必變得象一條蛇,由於脊背被打斷了就啃咬自己。這不是她的錯。如果沒有她,也會有別的什麼女人。如果他以說謊為生,他就應該嚐試以謊言而死。他聽到山那邊傳來一聲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