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的是些該死的錢。”他說。
“這麼說是不公平的,”她說,“那一直都是你的,就好像是我的一樣。我放棄了一切,不管去哪兒,隻要你去我就去,你想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可我真希望咱們根本沒來過這兒。”
“可你說過你喜歡這兒。”
“我是說過這番話,可那時你平安無事。現在我憎恨這裏。這是個倒黴的地方。”
“我想我幹的事情就是,我先把腿擦破了,忘記了把碘酒抹上,隨後又沒有去注意它,因為我是從來不感染的。後來嚴重了,別的抗菌藥又都用完了,可能就因為用了藥性很弱的石炭酸溶液,使微血管麻痹了,於是就開始生壞疽了。”
他望著她,“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呢?”
“我指的不是這個。”
“如果咱們雇了一個高明的技工,而不是那個半瓶子醋的吉庫尤人司機,他可能就會去檢查機油,而決不會把卡車的軸承燒毀啦。”
“我也不是指這個。”
“如果你沒有離開你自己的人——那該死的威斯特伯裏、薩拉托加和棕櫚灘的老相識——偏偏挑中了我——”
“不,我愛你。你這麼說,是不公平的。我現在也愛你。我永遠愛你。你愛我嗎?”
“不,”男人說。“我不這麼想。我從來也沒有這樣想過。”
“哈裏,你在說些什麼?難道你的頭昏了啦。”
“沒有,我已經沒有頭可以發昏了。”
“你不要再喝酒啦,”她說。“親愛的,我求求你別再喝啦。隻要咱們能辦到的,咱們就得竭力去幹。”
“你去幹吧,”他說,“我可是已經快累死啦。”
此時,在他的腦海裏,他看見了卡拉加奇的一座火車站,他背著背包站在那裏,一列辛普倫一奧連特列車的前燈給黑夜帶來了光明,當時在撤退以後他正準備離開色雷斯。這是他打算留著將來寫的一段情景。接下來還有一段情節:早晨吃早餐的時候,望著窗外保加利亞群山的積雪,南森的女秘書對那個老頭兒說,山上有雪,老頭兒望著窗外說,不,那不是雪。現在還不到下雪的時候。於是那個女秘書把老頭兒的話又講給其他幾個姑娘聽,不,你們看,那不是雪,她們也都說,那不是雪,咱們都看錯了。可是那年冬天等他提出交換居民,把她們送往山裏去的時候,在她們腳下一步步踩著前進的正是積雪,直到她們死去。
那年在高厄塔耳山的那個聖誕節,雪也下了整整一個星期。
那年他們住在伐木工人的屋子裏,正方形的大瓷灶占了半間屋子,他們在裝著山毛櫸樹葉的墊子上睡覺,這時一個逃兵跑了進來,兩隻腳在雪地裏凍得直流鮮血。他說憲兵就在後麵緊緊追趕他,於是他們給他穿上了羊毛襪子,並且拉著憲兵閑扯,直到雪花遮沒了逃兵的足跡。
聖誕節那天,在希倫茲,雪是那麼閃耀,如果你從酒吧間望出去,就會把你的眼睛刺痛,並且你會看見每個人都從教堂往自己的家裏走去。他們背著滑雪板,就是從那兒走上被鬆林覆蓋的、陡峭群山旁的那條給雪橇磨得光溜溜的河濱大道的。那次大滑雪,他們就是從那兒一直滑到“梅德納爾之家”上麵那道冰川的大斜坡的,那雪看來平滑得象蛋糕上的糖霜,輕柔得象粉末似的。他記得那次悄無聲息的滑行,快得象飛鳥從高空墮落。
他們在“梅德納爾之家”被大雪封了一個星期。在那期間,他們圍著燈光,在彌漫著煙霧的房間裏玩牌,倫特先生輸得越多,賭注也跟著下的越大。最後他輸得精光。他可以看到倫特先生的長鼻子,他拿起了牌,接著把牌翻開說,“不看。”
那時候一天到晚賭博。不管下雪與否。他回憶起他這一生消磨在賭博裏的時間。
可是關於這些事情,他連一個字都沒有寫。還有那個凜冽而明朗的聖誕節,平原那邊出現了群山,那天加德納駕機穿越防線去轟炸那列運送奧地利軍官去休假的火車,當軍官們被炸得四散逃跑時,他就用機槍掃射他們。他記得後來加德納走進食堂,同大家談起這件事。大家聽他講完後,都默默不語,緊接著有個人開口說,“你這個可惡的殺人坯子。”
關於這件事,他也一個字沒有寫。
他殺死的那些奧地利人,就是前不久跟他一起滑雪的奧地利人,不,不是那些人。漢斯,那年跟他整個一年都在一起滑雪的奧地利人,是一直住在“國王一獵人客店”裏的,他們一起到那家鋸木廠上麵那個小山穀去獵兔,他們還談起那次在帕蘇比奧的戰鬥和向波蒂卡和阿薩洛納的進攻,這些他連一個字都沒有寫。
關於孟特科爾諾,西特科蒙姆,阿爾西陀,他也一個字都沒有寫。
在福拉爾貝格和阿爾貝格他住過了四個冬天,於是他想起了那個賣狐狸的人,當時他們到布盧登茨去買禮物,他記起甘醇的櫻桃酒特有的櫻桃核味兒,在那結了冰的象粉一般的雪地上的快速滑行,你一邊唱著“嗨!嗬!羅利說!”一邊滑過最後一段坡道,筆直的向那險峻的陡坡飛衝而下,接著轉了三個彎,滑到果園,從果園出來又越過那道溝渠,爬上客店後麵那條光滑的大路。你解鬆縛帶,把滑雪板踢開,把它們靠在客店外麵的木牆上,窗裏的燈光照射著牆角,屋子裏,煙霧繚繞,在冒著新醅的酒香的溫暖中,人們正在拉著手風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