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若飛剪短了頭發,一身輕便的短袖牛仔褲的打扮,看起來也都是牌子貨,腕上還戴了塊手表,卻不複上次相見時的趾高氣昂,眉間皺出個淺淺的川字,眼睛裏也少了曾經那份意氣風發的神采,倒透出幾分不自信的畏縮來。看起來,這段時間他過得並不太如意。
有關齊若飛的種種,畢羅從未刻意打聽,可圈子一共這麼大點兒,哪怕她不打聽,也總能聽到大家夥兒議論。山水酒家開業之後,聽說他很是消沉了一陣子。後廚幾次鬧出要開了他的傳聞,據說還是張師傅看在往日的情份上硬是壓了下來。再後來,聽說他也幹得不賴。畢竟也是跟著四時春幾位老師傅一路學過來的,基本功紮實,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再加上張師傅有意拉拔,漸漸也算在山水酒家站穩了腳跟。
畢羅對他做了個手勢,說:“不知道齊先生想談的是什麼事,我有個朋友要來,不如等他來了咱們再說?”
齊若飛愣了一下,問:“是唐先生嗎?”
“是啊。你介意嗎?”
齊若飛苦笑:“我不介意。”他看著畢羅:“既然是大小姐事先約好的,那就等唐先生到了一起說吧。”
畢羅歪頭打量他:“你倒是跟之前不大一樣了。”
齊若飛明白她所指,聲音隻餘苦澀:“經一事長一智,我經了這麼多事,再不懂點事兒,還怎麼混?”
唐律來得也快,畢羅和齊若飛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不一會兒就見他在街對麵停妥車走了進來。
他還未進門就看清畢羅對麵坐著的人是誰,這個角度,剛好和畢羅似笑非笑的視線對上。唐律用手指點了點她,用口型說了句:“調皮。”
齊若飛見畢羅目光瞥向窗外,眉眼含著淺淺笑意,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他站起身,略側過身,向來人一躬身:“唐先生。”
唐律走路極快,幾步已經走到近前,他說話向來不客氣,對著自己不待見的人更不遮掩:“喲!當不起這麼大的禮!”
齊若飛抬起頭,臉上有一絲尷尬:“唐先生好。”
唐律一擺手,在畢羅一邊的長沙發坐下來:“別整這一套,有事說事。”
齊若飛惴惴不安地坐下。原本唐律沒來時,他雖然姿態有些僵硬,也還坐的腰杆筆直,如今和唐律麵對麵坐著,他也不知是畏懼還是緊張,愈發不知該把手腳往哪擺,不一會兒額頭就冒出豆大的汗珠。
唐律嘖了一聲:“我是旁聽來的,有什麼事兒,你和畢大小姐談。”他見齊若飛發呆,又補充了句:“你要說的事,是跟四時春有關吧?和四時春有關的事兒,我不插手。”
畢羅聽到最後這句話,睨了他一眼,輕聲說:“你倒是分得挺清楚。”
唐律也斜眼看她,語氣一本真經,眼裏卻含著笑:“一碼歸一碼。除非你用上我幫忙,否則我也不上趕著討人嫌。”
桌子底下,畢羅毫不留情地掐了下他的手臂,目光掃向齊若飛:“你說吧。”
齊若飛麵色一陣紅一陣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我想說的事,跟四時春有關,也跟唐少經營的海棠小苑和漫食光都有關。”
唐律眉毛一挑:“你倒是挺敢說的啊。”
齊若飛鼓足勇氣,抬起頭:“唐少,畢小姐,老實說,我今天是給二位送消息來的。今天出門前,我聽說桑紫要來見畢小姐,就一路跟著過來了,畢小姐和桑紫聊的話,我也聽到一些……”他看向畢羅,目光裏透出某種奇異的遺憾:“還好畢小姐機敏,沒有過於激怒她。我知道,你們之前簽過一份保密協議,桑紫這次跳槽,其實是違反了這份協議的部分條款的。可畢小姐為人大度,沒有拿這件事威脅她……”
唐律聽出點門道,問:“那如果拿這件事說事兒,她要怎樣應對?”
齊若飛舔了舔嘴唇,說:“我告訴二位這個消息,也是想從你們二位這兒求一個許諾。”
他的神情中透著某種從未有過的卑怯,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又很篤定他們一定會答應似的,漸漸透出一種不自覺的得意。畢羅實在不喜歡他這副神情,麵色一冷說:“你如果是來談生意的——”
桌子底下,唐律悄悄握住她的手,替她把後半句話遮過去:“齊若飛,你如今在山水酒家的處境,我很清楚。你今天想說的事兒,即便這會兒你不說,隻要我放個口子出去,有的是人上趕著說。你如果以為憑這個就能跟我談條件了,那是你還沒掂清楚自己的份量。”
齊若飛在唐律舉重若輕的目光中漸漸敗下陣來,他有點著急了,也不再賣關子,連連擺著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悄悄看了畢羅一眼,低聲說:“我隻是希望畢小姐能再給我一個機會……”
畢羅剛要說話,就感覺唐律又攥了一下她的手。在談生意這件事上,他們兩個有過默契,畢羅深知唐律絕不會放任她和四時春吃虧,又想想自己上次和沈臨風對談時吃的苦頭,她緊緊抿住唇不開口了。
就聽唐律悠悠然說了句:“機會都是靠自己爭取的。齊若飛,你不懂規矩,那今天我就教你個乖,想跟人談條件,總要先讓人知道你口袋裏的東西價值幾何。別拿著破銅爛鐵就想漫天要價忽悠人。”
齊若飛半天憋出一句:“我底牌都讓你知道了,還有什麼可談的?你也說了,你認識那麼多人,隨便找一個都能打聽到這些事兒。”
唐律微微一笑:“畢竟急著跑路的人不是我。怎麼選,全在你自已。”
齊若飛聽到他說的前半句話,臉色就變了。他糾結半晌,最終還是敗下陣來:“唐少,談判我不是你的對手,我也不敢提過分的要求,但我還是希望,畢小姐——”他看著畢羅,眼睛裏閃耀著滿懷希冀的光:“畢小姐,我希望你能看在過去那麼多年同門的份兒上,再給我一個機會。”
唐律聲音一沉:“你先說你的。”
“如果畢小姐剛才拿出保密協議的事要挾她,桑紫早就想好了對策,江總讓她在媒體麵前公開證據,證明漫食光在經營期間食品衛生標準不達標,所以……”
“所以她是不肯同流合汙才自請離開漫食光?”唐律冷笑了聲:“她腦子沒問題吧?”
齊若飛露出一抹苦笑:“她現在也是上了船的人,江總還要用她,肯定不會讓她身上有汙點的。她馬上就要跟江總訂婚了,對他可是言聽計從。”
“還有嗎?”
“桑紫最害怕的就是這個,如果你們不打算告她,那麼我想她也不願意使出這個玉石俱焚的法子。”齊若飛說:“但是江總和沈少那裏就不好說了,現在他們請到桑紫這位大神坐鎮,接下來的動作恐怕不會少……”
畢羅總算聽懂樂齊若飛的來意,山水酒家過去是靠著四時春的菜譜和齊若飛、張師傅這兩位曾經的老人兒支撐買賣,如今有了桑紫這位如日中天的調羹大手,那麼齊若飛未來的日子就很難過了。
齊若飛也正滿懷期冀地看著她。
畢羅卻沒看他,扭過頭問唐律:“他帶來的消息,值多少錢?”
唐律一聽她問這個就笑了:“這個你不用管,我來付。”
齊若飛一聽他們兩個連問他都不曾問一句,就這麼商量開了價格,頓時有點著急了:“畢小姐,唐少,我不是來訛錢的,我是想,是想畢小姐能給我一個機會……”
“我沒有給過你機會嗎?”畢羅看向他,麵色雖是沉靜的,可眼睛裏的鋒芒卻讓人不敢與之對視:“齊若飛,我給過你機會,是你當時不肯回頭。”
提起這件事,齊若飛滿臉悔愧:“大小姐,是我當初有眼無珠,我……”
“這些話你用不著跟我說。”畢羅一擺手:“齊若飛,我不可能再給你機會,因為哪怕是現在,四時春和畢家也沒對你趕盡殺絕。你還想要什麼?你想重回四時春?”
齊若飛看著她,眼睛裏的希望一點一點地湮滅下去。因為他在畢羅的眼睛裏看不到一星半點的轉圜和心軟。
畢羅站起身,手指在唐律的肩膀劃了一下,再也沒看齊若飛一眼:“價碼你們談,我相信唐少不會委屈你。但是你記住,齊若飛,背叛能夠給你換來金錢名譽地位,換不回你曾經親手拋棄的那些東西。感情和忠誠,不可能用背叛來二次收買。”
畢羅率先結了賬,跑到咖啡廳街對麵的停車區等唐律出來。唐律的動作也快,不一會兒功夫,就見他朝她招了招手,往這邊走來。
兩人進到車子裏,唐律坐在駕駛座,拉了拉她的手:“還生氣呢?”他逗她:“剛才畢大小姐的發言真是擲地有聲,振聾發聵!我聽了都覺得深受振動,慚愧慚愧。”
畢羅瞪了他一眼:“你諷刺我。”
唐律捏了捏她的臉:“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想勸勸你,話咱們也說了,錢咱們也付了,還為了這種人生氣,不值當的。”
半晌,畢羅才歎了口氣:“我也知道那些話都是白說,說了他也不懂,可有時候想起這些人,真的很氣。”
唐律拍拍她的後背:“那就別想了。想想其他有意思的事兒,讓自己心情好點。”
“唐律。”畢羅突然扒住唐律的手臂,眼睛緊緊盯著他,有點執拗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挺傻的,桑紫心裏早就盤算好了,我還傻乎乎跑來見她。”
其實對著齊若飛發的那通火,有一半是衝桑紫去的。可是人家溜的早,又逮不著人,也該著齊若飛平白當了一回出氣筒。
唐律語氣聽起來很是諂媚:“也不是啊,至少你今天這麼一鬧,把姓齊的這事兒結了,也讓咱們知道他們下一步的盤算,收獲大大的,都是大小姐的功勞。”
畢羅推了他一把:“去!你人脈那麼廣,沒有今天這遭,你自己也能什麼都打聽到。”
唐律特別狗腿地坦白:“怎麼可能呢!我那話就是嚇唬他的。我要真有那麼厲害,還用坐在那跟他廢話啊,還白扔給他十萬塊錢。”
“十萬!”要不是在車裏,畢羅簡直要跳起來:“你怎麼那麼大方啊!就那麼幾句話,就值十萬!”
唐律笑著護住她的頭頂:“你別激動啊。這十萬不光是封口費,也是結算費啊。像齊若飛這種人,真混到窮途末路了,也別讓他惦記著咱們的不是,冤有頭債有主,他要想報複社會,得讓他找準對象,跟姓沈的他們算賬去。”
唐律將話說的這麼直白,又想的這麼遠,畢羅讓他說的難得有點惆悵:“齊師兄如果是個明白人,也不會走這條路。他這輩子,算是讓沈臨風給毀了。”
唐律啟動車子,一邊攥緊畢羅的手:“跟你報備個事兒啊。你先坐穩了。”
“怎麼?”
“這周五,我爸和我大哥,要來咱們海棠小苑做客。”
畢羅沉默的時間有點長。
唐律等了半天沒動靜,忍不住扭過頭,就跟畢羅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畢羅怔怔地看著他:“咱們這個……”
唐律:“啊?”
畢羅覺得後半句話簡直難以啟齒:“算是正式見家長了嗎?”
唐律被她鬧得也有點臉紅,扭過臉,半晌哼了一聲:“應該算是吧。”
都怪唐清辰這個混蛋,這麼早把這件事提上日程,他跟畢羅這甜蜜的小日子還沒過夠呢!怎麼這麼快就過渡到見家長這麼嚴肅的階段了!
秋初的平城,傍晚常常紅霞漫天。周五這天更是起了火燒雲,漫天雲霞斑斕灼眼,照映在人的臉上、身上,給人渡上一層淡淡的淺金色。
唐律笑著走進來的時候,畢羅有那麼一瞬間險些看得發起了呆。畢羅不知道有“桃花眼”這個說法,她隻知道唐律眉眼生得特別好看,眼尾略微上挑,不笑的時候就挺勾人,笑起來的樣子更是要人命。這家夥還挺在意周五晚的這次會麵,穿了一身淺灰色休閑西裝,一粒扣的西裝上衣敞開著,裏麵白色T恤隱約可以窺見胸腹起伏的肌肉輪廓,脖子上不知道哪來的一根銀鏈子,特別細,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
畢羅忙活了一下午,一見他這個優哉遊哉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待他走近,伸手勾住他脖子上的細銀鏈,小臉繃得緊緊的:“你一個男人還戴這個啊!”
唐律早有準備,不過最近一段時間他和畢羅都忙,已經好久沒見到這丫頭為了些許小事吃醋的樣子,他有意逗她,朝她勾了勾手指:“這可還有個故事呢,你要不要聽?”
畢羅才不上當,往他身後看了一眼:“唐伯伯和你大哥呢?沒一起來?”
唐律攬住畢羅的脖子,把人往一邊帶:“我爸坐我大哥的車來,得一會兒呢。”他把人拽到院子的一個小角落,這個地方有一棵樹,這個季節枝葉繁茂,往樹後麵一躲,不是特別留意的話誰都找不見。他抻著鏈子一頭,又把畢羅的食指勾過來:“阿羅,你要不要看看,這上麵是什麼?”
畢羅縱然有點好奇,也被他弄得挺不好意思:“不看!搞得好像我查崗似的。”
唐律拽著她的手指把鏈子從T恤裏拿出來,畢羅定睛一看,鏈子一頭,居然掛著一枚碧玉鑲銀的戒指。畢羅指著唐律半天,才說出一個“你”字來。
唐律被她的反應逗得樂不可支,見畢羅氣得臉都紅了,這才不再逗她,從口袋裏拿出一隻黑色的木頭小盒,打開來,朝向畢羅:“你的那個在這兒。”
畢羅一看,也是碧玉鑲銀的戒指,款式和唐律的非常相似,隻是尺寸更小一些,她的這隻碧玉上還有用銀絲掐出的一朵蘭花。畢羅臉更紅了,不過這回不是氣的。她刷開唐律的手:“你這是幹嘛……”
唐律捧著戒指,追著她走,角落很小,沒兩步畢羅就被他逼到了牆角的盡頭,後背抵著牆壁,退無可退。
唐律低下頭端詳畢羅的神色,眉眼含春唇角噙笑:“這就害羞啦?”
畢羅麵前正舉著那隻戒指,結巴得話都說不完整:“你,你,你把……拿回去!”
唐律一把拽住她的手,把戒指連盒子一同塞進她的手心裏,又用手掌包握住她的,舉在兩個人中間:“畢羅,這可是我們家祖傳的戒指,你收了,以後可就是我們唐家的兒媳婦兒了。”
唐律每說一句,畢羅就覺得自己臉色更燙了一分,手裏的那隻盒子沉甸甸的,仿佛帶著灼人的熱度,仿佛沁著某人特有的氣息,讓她覺得舉輕若重,可卻無論怎麼樣,都不舍得鬆開半點兒。
遠處傳來人聲的喧囂,也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唐總好!”
畢羅如夢初醒,這才發現,自己兩隻手緊緊攥著那隻盒子,抵著唐律的胸口,而這人的吻,剛好落在自己唇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