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這些事……”我歎了口氣,“我給孩子們說過,連他們都說我們傻,不可理喻。還說他們班裏一個同學考試作弊,被老師當場捉住,就是不承認。現在有些人,對著電視億萬觀眾說謊都不會臉紅的。”
肖慧敏也長歎了一口氣,重複道:“那些年,這些事……”她將身子靠到車座上,無奈地搖了搖頭。
不到中午,我們就趕到了目的地。
這是一個小山村,稀稀拉拉的土窯洞散落在幾條不太深的溝壑中。二姨父的靈台搭在村子中央唯一的一塊平地上。黑色的幛幔圍成一圈,上麵掛著許多挽聯,寫著千古、不朽之類的墨字。柏木棺材在幛幔裏麵,半支著,地上鋪著被褥,馬立昌率領眾親人繞著棺木席地而坐。已經守靈三天三夜了,個個疲憊不堪。好好一個人,一穿上孝服,就變樣,平時那種英武之氣變得無影無蹤。
一群吹鼓手在靈台一側不停地奏著民間流傳的各種憂傷哀婉的曲子。每隔一陣子,馬立昌就率眾親屬走出幛幔,跟在樂隊後麵,在村子裏繞上一圈。看著馬立昌手拄哭喪棒,低頭彎腰慢慢行走,臉上布著悲痛狀,我心裏掠過一絲哀憐。動亂年月常常用來辱罵出身不好的人的一個詞叫做孝子賢孫,在這兒得到了生動的體現。
馬立昌送二姨父回村那天,大車小車一長串,轟動了方圓幾十裏,幾十年來,村民們還沒見過這種陣勢。二姨父早年住過的窯洞前,圍滿了山民。死的當天,馬立昌差人從縣城裏買來一頭二百多斤重的活豬。宰殺時,全村人都跑到現場觀看。簡陋的村委會大院用席子搭起一座棚子,擺了桌椅,免費吃喝三天,村裏就像過節一樣熱鬧。這種情景,多少年還是頭一次。多年不出門的老人,也被攙扶著來到席棚,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回。二姨父回到故土,夠榮光的了,在九泉之下該滿足了吧。
我和肖慧敏在胸前插了朵白花,胳膊上紮了塊黑紗。隔著幛幔,姐弟倆交談了幾句,意思說肖慧敏就不再加入守靈隊伍了。馬立昌喊來一個村民,讓領著我們去吃飯,並找個地方休息。我倆被領到席棚,地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盆子,裏麵裝著煮熟的豬肉、粉條、土豆以及白菜一類的東西。人們從上麵跨來跨去,鞋上的塵土時時飄落到這些食物上。
不少人正在吃飯,一隻大鍋裏,有半鍋湯麵。碗少人多,前麵吃完了,就將碗遞給後麵等著的人,等著的人接過碗,洗也不洗就盛上一碗呼嚕呼嚕吃開了,之後再遞給另一個人。
一個壯漢挑來一擔水,水質比黃河的水清不了多少,水麵上還飄著幾根草屑或是什麼別的東西。廚師模樣的人吩咐壯漢將水倒進空著的大鍋裏,合上電閘,吹風機開始轟鳴,火苗呼呼直冒。麵案上放著一堆切好的麵條,廚師吩咐旁邊一個人,等水開了將麵下進去。
馬立昌吩咐領我倆去吃飯。這是一間簡易廚房,兩口大鍋,一口已經煮好了湯麵。一個壯漢將一桶渾濁的水倒進另一口鍋裏,合上電閘,吹風機開始轟響,蕩起一股煙灰,彌漫了整個屋子。幾筐豆腐、粉條、土豆、白菜雜亂地擺在布滿浮土的地上。廚房不大,擠滿3人,不斷還有人進來。二姨夫的喪事,這幾天成了山村的頭等大事。馬立昌出錢讓全體村民免費吃喝三天。村民們沉浸在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氣氛當中。
因為碗不夠,要輪著吃,所以前麵的人沒吃完,後麵的人隻好等著。
領我倆來的人叮囑正在“哧溜哧溜”吃麵的兩個村民,等吃完了將碗給我和肖慧敏,並一再交代,我倆是老馬的上等客人,不能怠慢。那兩個人一邊點頭,一邊抬眼從碗邊觀看我倆。肖慧敏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襟,使了個眼色,就往外走。我也跟了出來。她一聲不響地走著,走到一個土崖邊,才停住腳步。她麵帶笑容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剛才又想起了什麼?”我會意地回答:“我猜到了。”她也會意地笑了笑,說道:“估計你猜到了。不過,還得證實一下。你說說看,我想起了什麼?”
“想起了掉進粥鍋裏的那隻鞋……”
她笑了起來,急忙擺手不讓我說下去。咱倆相互真的太了解了。不過,春靄,你別誤解,我不想吃他們的麵條,絕不是看不起他們。貧窮、愚昧,不是山民們的錯。這兒就是這種條件。在前些年,像今天這樣的表現,咱倆非得挨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