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師傅插話道:“這叫什麼話,不能來上崗,我們考啥?把心放到肚裏吧!告訴你說沒問題,我們都是剛剛辦完退休手續的,在家歇著沒有事做,能保證上崗。”他上身穿發了白的勞動布工作服,雖然一把年紀了,但身體硬朗,手腳麻利,精神抖擻。
我不再吱聲,示意可以開始了。馬立昌請來的這幾位老師傅果然身手不凡。那從容不迫的神態,嫻熟的技術動作,讓在場的人一個個都看呆了。當他們完成操作站起身來,在場的人竟不約而同地都鼓起了掌,紛紛誇道:“老師傅真行。”
那位剛才插話的老師傅,像是足球運動員踢進了一顆球,像嗜酒的剛喝過一瓶好酒,滿是皺紋黑裏透紅的臉舒展開來,拉開大嗓門,對圍觀的人滔滔不絕講了起來:“不瞞大夥說,我幹焊工四十多年了,什麼活計沒幹過?什麼場麵沒經過?那年廠裏一個鐵塔突然爆裂了,水順著手指寬的縫裏直往外湧。設備正在運轉,一旦斷水,事情就大了。領導命令必須馬上焊住。一連上去幾個人都敗下陣來。那麼寬的縫,水正流,拿起焊槍就焊,那怎麼成。沒招兒了,就把我叫來了。我不急不忙,找了塊鋼板,對準裂縫,嘭嘭一敲,鋼板就嵌進裂縫裏去了。水不那麼冒了,隻是往外滲。我這才抄起焊槍操作起來,很快就焊住了。這叫經驗,看起來簡單,嘿,前麵那幾個人就是想不到這一招兒,所以敗下陣來了。”
這個故事好耳熟,像在什麼地方聽說過。噢,想起來了,小學語文補充教材上,七四三廠一個學徒工,刻苦鑽研技術,被樹為廠裏的標兵。對,是哥哥那個車間的。為此我問過哥哥,哥哥不但不回答,還莫名其妙地訓斥了我一頓。我還想起來,那個工人叫冼仁貴,為了好記,我把他記成薛仁貴。
馬立昌怕老師傅話多失言,打斷了他。我走過去問老師傅,“師傅貴姓?”“免貴姓冼,冼仁貴,你就叫我薛仁貴好了,薛仁貴征東,好記。”我心一驚,看來就是他了。我和他攀談起來。我告訴他,我有個哥哥也是那個廠的,他一下子高興起來,話又多起來。當我告訴他哥哥的名字以後,他突然瞪圓了眼睛,張著嘴久久合攏不起來。他緊緊握住我的手,不停地上下搖晃。用力太大,我感到有點疼痛,想抽出來,不成功。良久,他才說:“哎呀,你是春師傅的弟弟,太巧了,太巧了,哎,春師傅現在哪兒?他好嗎?你不知道,我一直想找他哩。”他情緒非常激動,眼角還滲出了淚花。這讓我十分意外。
他不管我同意不同意,把我拉到一座油罐背麵,蹲下來,向我訴說著。他說他一進廠就跟哥哥學徒,在車間裏,哥哥的焊接技術是首屈一指的。搶修水塔的事,其實當時他也敗下陣來,是哥哥上去搶修好的。哥哥人實,不愛說話。但他是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車間響應廠部號召,搞社會主義競賽,搞超英(國)趕美(國),為了搶進度,搶數量,幹的活越來越不像樣子。哥哥對此非常不滿,後來,發展到和車間領導公開頂撞的地步。車間上報的數字和進度都是虛假的,哥哥一氣之下到廠部競賽委員會揭發了他們。因此車間領導對哥哥由當初的不滿發展到恨之入骨。恨歸恨,他們對哥哥的此舉也說不出個啥。隻是胳膊扭不過大腿去,不久,廠裏搞插紅旗拔白旗活動,領導認為積極的,表現好的班組和個人插上紅旗,號召學習,認為調皮搗蛋,表現不好的插上白旗,以示警告。哥哥那個組以及哥哥本人一直被插著白旗,成為車間的落後分子。
冼仁貴腦子活,有小聰明,能說會道。為了打擊和孤立哥哥,車間領導就刻意把冼仁貴樹為車間的先進典型,向廠部報先進材料。廠宣傳部對冼仁貴的材料很感興趣,組織專人來車間編寫。由於包括搶修水塔這些本來是哥哥做的事都堆到了冼仁貴身上,廠報一發表,立即引起了轟動。據說,部裏辦的報紙也轉載了標榜冼仁貴的這篇文章。冼仁貴從此紅了,襯托他的哥哥從此黑不見底。
哥哥本來就不是個活潑開朗的人,自那以後,更加鬱悶。按照政策規定,那次壓縮城市人口,哥哥本不在壓縮之列,但他不想在廠裏幹了,覺得憋氣,不如趁機回鄉當農民。車間領導借機壓縮掉一個落後群眾,巴不得呢,欣然同意。
冼仁貴說,這些年來,他磕磕碰碰,跌跌撞撞,悟出了許多做人的道理。他覺得一生中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哥哥。他從哥哥身上不但學到了技術,還學到了如何做人。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受著良心的譴責,一直被內疚折磨著。今天能見到哥哥的弟弟,真是太高興了,一定替他轉達對哥哥的敬意和道歉。
我也講了一些寬慰他的話,要他不用太過於自責。有些事情不能全怪自己,當時的社會環境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現在好了,可以說真話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