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要換兩次車,借換車的機會,我帶著小侄兒逛了幾個城市。踏上最後一段行程的時候,因為是始發站,我和侄兒坐到了靠窗子的位置。經過幾個站後,人漸漸多起來。後來,車到了一個大站。這是一個交通樞紐,上下車的人都比較多。站台上人頭攢動,十分擁擠。車門一打開,人擠成了一團,車上的人下不去,車下的人上不來。
我把車窗打開,想換換空氣,可馬上就有人想趁機扒窗戶鑽進來。我急忙將伸進來的腦袋硬推了回去,趕緊關窗子。就在這當兒,車下有人塞進兩個提包,禮貌地懇求道:“同誌,幫幫忙,幫助用提包占個座位,有位女同誌帶著兩個小孩,請幫忙,謝謝了……”我招呼侄兒趕緊往下放窗子,同時用手頂住提包,不讓塞進來。車下的人很頑強,死死推住不讓提包掉下去。雙方形成相持。
“春靄,你幹嗎呢?”
我大吃一驚,這兒怎麼會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我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見一個婦女正從過道往這邊擠過來。她頭上紮著一條白色絲巾,懷裏抱著一個孩子,身後還有一個跟著,小手拉著她的衣襟。
“春靄,你幹什麼!那是我的提包。”
聲音好熟悉呀。正在我詫異的當兒,婦女已經到了跟前。
活見鬼了。她是肖慧敏。
我第一個反應是停止戰鬥,急忙把窗外的提包接進來;第二個反應是讓侄兒站起來,讓肖慧敏將手裏的孩子放到座位上。肖慧敏顧不上和我說話,將腦袋伸出窗外:“快,把那幾個包,快遞上來……沒事的,碰見一個老同學,快遞上來吧……座位也有,沒問題,肯定會讓我坐的,快……”
經過一陣忙亂,我幫助肖慧敏將大包小包一件件在行李架上放好。安排停當,我已是滿頭大汗。
旅行途中能遇見個熟人,是件讓人高興的事,更何況是她呢。
“怎麼這麼巧,遇上你。”她先開了口。
“這就叫冤家路窄。”我半認真半開玩笑。
“一晃十來年了,真快!”她沒有介意我的話。
“可不,你還好吧。”
“喏,你不看見了?狼狽極了。”她用嘴指了指正在玩耍的兩個孩子。
是的,看她那樣子,真有點狼狽。她本來就不算鮮嫩,現在臉上更顯粗糙,衣服的前襟上,有塊明顯的汗漬,實足的家庭婦女樣。當年那種揮斥方遒的書生氣,無影無蹤了。
我急於要知道她的有關情況,一口氣提了一連串問題。她身子舒展地靠在座背上,眼睛久久地凝視著我。我急了,問她為什麼不說話。她驚嚇了一下,回過神來,坐直了身體,反過來責備道:“提了這麼多問題,我到底先回答你哪一個呀?還不如等你的問題都提完了,歸納一下再回答你。”我調侃地說:“喲,像個領導,學會歸納了。”她“撲哧”一笑,瞪了我一眼,反問道:“怎麼,你看不像?——好了,我現在開始回答你的問題。首先告訴你最想知道的事情——我去北京見了大姨。——你坐好,別插嘴,聽就是了。聽話,啊!”她忍不住笑了。馬上,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變得不好意思起來。她剛才說話的這種語氣和神態,馬上讓我想起當年“四清”時的除夕之夜,在她開始給我講她家的事情的時候,就是這種語調。我心中不覺一熱,臉上也是熱烘烘的。
我將整個身子靠向座背,兩條胳膊交叉在胸前,擺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
她會意地朝我嘟了嘟嘴,繼續說道:“我是陪我母親去的。相隔幾十年後,媽媽和大姨是首次見麵。兩人見麵後抱頭痛哭。”
“大姨似乎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得很有人情味。她首次關心起家裏人來了。問了這個問那個,問得十分仔細,十分認真。兩人談起小時候,談起姥爺姥姥,談起舅舅,談起小姨。我把你給我講的小姨的事情告訴了大姨,大姨十分驚訝和欣喜,想不到我和你認識,還是高中、大學的同學,——當然,我沒有講咱倆那層關係。
“大姨是那次跳到河裏自殺落下的病……是你嫂子救了她……你不用驚訝,許多事情我比你還知道得多……先是下身麻木,後來就癱瘓了,一直在北京住院。大姨給我媽寫了多次信,又讓大姨夫親自來見我媽。我媽終於被感動了,這才讓我陪她一塊去北京見了大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