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哥哥顯得戀戀不舍,他蒼老了許多,更加沉默寡言。侄兒都上閣樓睡覺去了。哥哥坐在床沿上,呆呆地望著掛在牆上的鏡框。鏡框裏鑲著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鏡麵反射著電燈的白光,裏麵的照片模糊一片,看不真切。說實話,多少年不在一起,能說的話真的不多。我在哥哥對麵的一張竹椅上坐著,找著話題,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閑話。
哥哥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問道:“你見著大姨了嗎?”見我驚訝地張著嘴,補充了一句,“就是你姨媽的大姐。她來過這兒。”
這可是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這麼多年來,由於種種原因,始終沒有見過大姨。可是,她居然又到這裏來過,這讓我很吃驚。
總算有了話題,哥哥給我講述了大姨來這兒的經過。
那是在內亂歲月的中期。已經入冬了,天下著雨。天剛黑,哥嫂便早早鑽進被窩,無奈地聽著屋外的雨聲。突然有人敲門。聲音不大,哥嫂屏息聽了聽,沒有起來開門。社會太亂,鎮上“武鬥”不斷,村子裏雖說沒有“武鬥”,但不斷傳來鎮上“武鬥”死人的消息,鬧得村裏人也是人心惶惶。哥嫂也不例外,將幾個侄兒管得嚴嚴的,不讓他們輕易外出。另外,自哥嫂回到村裏,還不曾有過半夜有人來敲門的。
敲門聲斷斷續續,但很執著,大有叫不開門決不罷休的勢態。再一細聽,一個女人嘶啞的聲音在喊開門。在嫂子的允許下,哥哥去開了門。一位婦女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她渾身泥水,頭發被雨水淋得貼在臉上,牙齒不停地打戰。嫂子顧不上問什麼,把哥哥推進房間,急忙找出自己幹淨的衣褲讓那人換上了,並點火熬了一鍋粥。那人也沒客氣,將一鍋大米粥全部吃光,足見她已經餓極了。
來者逐漸恢複了精神,含著眼淚對嫂子說:“大嫂,你真是好人啊!——你也不問問我是誰,就這樣對待我。……這幾年,沒人這樣對待過我……”她竟然像孩子似的伏在嫂子的肩上哭了。嫂子讓來人坐在被窩上,說道:“這叫緣分。——我一看你就不是壞人,一看就知道你遇到了不幸。看你進門時的那個樣子,我都想哭……”兩個女人果然相互陪著哭了一陣子,才開始交談。
來人是大姨。她是從“造反派”的學習班裏逃出來的,輾轉千裏,是想來看看小妹的墳地。大姨說,她這個當大姐的,很對不起小妹。小時候沒有關照過小妹,小妹自殺死了,雖然心裏很難過,但無產階級的革命原則告訴自己,小妹的死輕如鴻毛,是不值得同情的。當年來整理小妹遺物的時候,一狠心沒有到小妹的墳上去看看。關在學習班裏的那些日子裏,睜眼閉眼總是看見小妹怨恨的目光,腦際裏浮現的全是小妹的形象,不還這個願,實在是死不瞑目。
第二天,嫂子到鎮上去買祭品,可“四舊”都掃了好幾年了,哪裏買得到啊。嫂子隻好向街坊鄰居搜集,總算弄來一些黃紙錫箔。晚上,大姨學嫂子的樣子,用錫箔疊紙船,就是疊不好。大姨感歎,民間有這麼多寄托對亡靈哀思的做法,在自己的革命生涯中,怎麼就都被當作封建迷信了呢?
白天,雨停了。大姨在哥哥和嫂子的陪同下,踏著泥濘的田埂,來到小姨的墳前。大姨一下子撲到墳上,放聲大哭,手指頭深深地插進泥裏。哥嫂幫著點燃了紙船,默默地停立著。大姨一直哭到沒有一點力氣了,伏在墳頭上仍然不起來。哥嫂拉起大姨扶著她回了家。大姨一直呆坐著,飯也不吃。末了,她對嫂子說:“小妹為什麼會選擇了死,當時我實在不理解。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一個人的人格尊嚴一旦被人奪走了,死,就是最好的選擇。”嫂子勸她千萬別這麼說,也別這麼想。
下午,大姨要嫂子領她去小姨跳河的地方去看看。嫂子也不知道,還是問了福金家的才領著大姨找到那兒。大姨站在河邊,久久凝視著漣漪蕩漾的河麵。之後,又沿著田埂,在村外的原野上踟躕。此時,水稻早已收割了,田裏隻留下褐灰色的秋茬。有的已經翻耕,種上了冬小麥,黑油油的地壟上覆蓋著一層鮮嫩的綠色。
回到家裏,大姨的精神一下子好起來,好像一個挑著重擔的人,終於到了目的地,卸下了擔子,十分輕鬆。晚飯吃得很多,話也多起來。看到大姨這種樣子,哥哥釋然了,躺在床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