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是一片五十年代的建築。幾十排平房,灰牆紅瓦,人字行屋頂。年代久了,原本的紅瓦已被歲月剝蝕,變得黑不黑,紅不紅,很難分清它究竟是什麼顏色。家家戶戶的房頂都東一塊西一塊鋪著油氈,油氈上麵淩亂地壓著磚頭,就像一塊塊補丁,透著浮躁和無奈。
這兒就是當年我和哥嫂居住的地方。當時嫂子為了能領到冬季的取暖費,放棄了樓房調換到這裏。想不到多少年後,我又回到了這裏,不同的是,我住的是愛梅家,真是物是人非。
歲月滄桑。離開大學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離校時的情景曆曆在目,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看過電影《南征北戰》的人,都不會忘記國民黨軍隊失敗後大逃竄的場麵。這個比喻不一定恰當,但我們畢業離校時的情形,真有點那個味道。一拿到派遣證,數千人一起擁出校門,湧向火車站、汽車站。一夜之間,學校就成了一座空城。整個校園,學生宿舍樓,一片狼藉。爛紙、破鞋、破襪子、破臉盆隨處可見。女生宿舍更慘,沾有血跡的月經紙月經帶破褲衩也都一改往日少女們的羞澀,堂而皇之地到處展現,不堪入目。人們甚至來不及相互告別,顧不上道一聲保重,也沒有留下各自要去的單位地址,就匆匆上路了,好像校園裏埋有定時炸彈即刻就要爆炸似的,爭先恐後地逃離。應該給人以美好回憶的大學生活,留給那幾屆同學的是太多的悲傷和無窮的遺憾。多少年以後回想起來,還讓人黯然神傷,感慨萬千。
肖慧敏是提前離校的。當時,省公檢法急需一批人去整理“文革”中遭劫洗的檔案材料,所以畢業分配方案還沒公布,她就從係裏悄悄消失了。對她的消失,我心靜如水,而且我很熟悉她的消失。那年高中一畢業,她就不見了,搞“四清”時春節放假,她也提前不見了蹤影。當然,這次消失與前兩次是不會相同的,前兩次消失後不久突然又出現在我的麵前,給我以驚喜。而這次消失,怕是永遠消失了,不會再給我帶來什麼驚喜。對她而言,提前離校,不失為一種最佳選擇——既留在了省城,又避免了在方案公布後招致同學們的不滿。同學們之間的恩恩怨怨,隨著一走便了之了。她的所有手續,自然由常隊長辦理。
我比其他同學晚走了一天。在我拿到派遣證的那天,就接到了愛梅要來接我的電報。
愛梅接到我的信後,興奮得一夜沒合眼。第二天她就和李嬸上街買東西,將床上鋪的蓋的全部換成了新的。盡管這樣,她心裏仍然忐忑不安,懷疑這是一場夢。她將我的信看了又看,一個字一個字地掰著讀,確信無疑後,便捂臉獨自哭上一陣,心中鼓蕩著幸福的暖流。最後還是決定來一趟省城,將我接回去。
那天晚上,天上沒有月亮,掩映在樹木之中的學生宿舍樓一片漆黑,整個校園黑黢黢的,淒涼而肅殺。愛梅依偎著我,在我熟悉的林間幽徑上漫步。不知不覺,走到圖書樓和主樓之間的花園,這是我和肖慧敏分手的地方。我的心情變得十分複雜和沉重。我趕緊摟著愛梅離開了,走到了大操場。這兒顯得空曠而開闊,我的心情隨之也好起來。我倆沒有睡意,就這樣在校園裏走著,說著,想著。
天一亮,我倆離開了學校,踏上了南去的火車。
我們這一批學生一走,整個校園就空了,直到幾年以後才開始從工廠農村軍營中招生,俗稱工農兵大學生。他們入學是不用考試的,是由各個單位推薦的,這在古今中外的教育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我到臨陽後,工作安排得很順利。那時候,大學生們搶著到工廠礦山去,好讓自己盡快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員,沒人願意到教育部門,重新去當接受再教育的對象。我也不例外。愛梅的一個什麼親戚在石油公司政工組管人事,我便很順利地分配到臨陽石油公司。
回到臨陽的當晚,愛梅和她母親睡,我睡在愛梅的臥室。臥室已經布置成了新房,牆上貼著大紅喜字,粉紅色的窗簾,兩床大紅被子,兩個大紅枕頭,靠牆兩隻新買的棗紅色的木箱。箱蓋成了愛梅的梳妝台,兩麵胖臉圓鏡子,上麵貼著兩個小“喜”字,貼牆擺著一溜雪花膏瓶之類的女人用的東西。整個屋子火紅一片,喜氣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