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問還好,一問老人倒來情緒了,他當即把本來就音調不低的話音一下又猛提八度說道:“地主?打俺?——他敢?方圓幾十裏你問問,誰不知道俺這個車把式!他要打了俺,俺不給他趕車了,哭都來不及。”老人兩根手指捋著他不太長的胡子,臉上是一副自豪的神情。
為替黃老師解圍,郝芳芳趕緊站起來發問:“老大爺,給地主打長工,苦吧?”
老人斬釘截鐵:“苦!哪能跟人家老爺少爺太太小姐們比呀,提籠架鳥、談笑風生……”末了,又加了一句:“苦哇!”
緊接著老人又說一句:“俺就是受苦的命!莊稼人,啥時候不是受苦的!”黃老師郝芳芳一看有門,老大爺終究找到感覺了。於是趕緊插話:“對!老大爺,今天我們請您來就是想聽聽,你為什麼受苦……”老大爺沒多考慮順嘴說道:“唉!”
氣氛又陷入尷尬。肖慧敏湊到黃老師耳根嘀咕了幾句,黃老師扭頭又跟坐在一旁的大隊幹部商量了一下。大隊幹部點點頭,站起來對老人說:“走吧,回家歇著去吧。”
老人順從地跟著大隊幹部走出會議室。剛跨出門檻,就聽大隊幹部說道:“看你能的!地主都不敢打你,就你能?早給你說了嘛,就說打來著,受了苦,吃不飽,不就一句話嘛,這幾句話你就不會說……”
老人走後,黃老師清了清嗓子,嚴肅地說道:“老人年紀大了,許多事情肯定是記不起來了,又不識字,采用作報告的形式效果不一定好。我看這樣,一方麵給大隊聯係一下,看村裏有沒有其他受過苦,又能講一點道理的貧下中農,好好準備準備,再作一次報告。另一方麵以小組為單位,利用勞動空隙,在田間地頭,采用訪貧問苦的方式進行。”
第二天,同學們一邊勞動,一邊議論起了昨天晚上的報告會。郝芳芳大聲發表著見解:“這個老人,缺乏階級覺悟,受了壓迫剝削還不知覺,這是最可悲的。”
我心裏本來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情緒。明知道這是要不得的,但總想排解一下。聽了郝芳芳的高論,竟然不假思索地脫口說了句:“郝芳芳,你不要以為所有的地主都那麼壞。”
此話一出,把正在幹活的同學們都驚住了,齊刷刷地站在原地不動,詫異的目光一下子射向我。誰也沒有想到我會說出這種話來。我自己也沒想到。此話一出,我預感到說漏了嘴,闖禍了。
果然,郝芳芳第一個反擊過來:“春靄,你這是在散布反動言論。”
沒有退路了。我有些激動,壓抑多時的情緒有些控製不住。“你不要亂扣帽子。我不是說整個地主階級是好的,而是說個別的地主分子不一定都那麼壞。”
肖慧敏不知從哪兒衝過來,站到我麵前,厲聲喝道:“你還說!——越描越黑!”轉過身,朝同學們揮揮手,“幹活吧。”
不再有人說話。隻有玉茭黃葉的沙沙聲,棒子掰下來時的“哢嚓”聲。這種沉默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我的心情沉重起來。回村的路上,同學們各走各的,仍然沒人說話。郝芳芳走在最前頭,第一個回了村。我知道他是趕回村向黃老師彙報去了。我的雙腿變得滯重起來,走在了最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