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3 / 3)

“你們兩個又熱又濕的人。”我捏著鼻子。

“媽媽來嘛,睡我們中間。”兒子小大人似的:“這才是一家人!”

說得我心裏暖暖的,挺舒服,好吧,我蹬了鞋子,在他們中間躺下。兒子往裏拱了拱,貼著我,安朝也靠向我,於是我被父子倆擠在中間,明明被他們的熱汗熏死了,還傻乎乎一臉滿足——這才是家嘛。

“再再啊,呆會兒陪媽媽挑衣料。”

“媽媽,那很無聊。”再再別過頭,滿臉寫著乏味。

“兒子不去老子去。”我點安朝的名:“反正你也沒事,幫我選選。”

“無聊。”他翻白眼:“每樣做一件不就不得了,又不是老百姓買衣裳,非得選件中意的。”

“我樂意選,不選就弄那麼多亂七八糟的,看著特糟心。”

父子倆異口同聲地:“無聊!”

“沒有情趣!”我衝他們大吼一聲,剝奪了他們陪伴我的權利:“你們慢慢睡吧,哼。”

一個人來織針局,每次都是一個人來織針局,不過我也習慣了。挑選是我的一大愛好,不管選什麼,我都能從中找到無限樂趣以及無上的成就感與滿足感,這已經是我多年的癖好,無法改變。織針局今年時興輕薄帶點兒反色的料子,比從前短且利落,負責甄選的管事太監也說:“娘娘,今年這式樣特別適合您。”

“是嗎?”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個子小嘛,長而厚的料子會顯得臃腫,像隻笨笨企鵝。

“今年負責采買的是周大人。”

我點了點頭,算是知道,有機會會向皇上提起。宮裏就是人情往來的地方,避也避不掉,其實也有個好處,就是需求更容易被滿足。“行了,我自己看吧,你忙你的。”我趕走老太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轉了一圈,衣料看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去哪?真無聊,偌大的皇宮,沒什麼吸引人的地方。我曾經因為酷愛挑選,建議安朝在宮裏模仿民間的城隍廟,也弄一個小商販聚集的地方,以供我每天體會逛街的樂趣,可這個美好的構想好還說完,就被安朝一句話頂回老家:“你幹脆把也我變成商販吧!”

有什麼了不起,老娘那是看得起你,衝你想幹都是什麼一句話,才對你假以辭色。我也知道我是無稽之談,可你也不要真當成無稽之談了嘛,好歹睜著眼說瞎話,哪怕隨便附和幾聲,我也能高興一陣,真是浪漫絕緣體。跟我這麼有才的人生活這麼久,所謂近朱者赤,好歹也有點長進嘛,真是給我丟人啊丟人。

一個好聽卻討厭的聲音從我背後冒出來:“我猜你就在這兒。”

“走開!”我回頭,一見安辰就要爆炸:“禁止單獨相處!而且我們單獨相處的次數實在太多了!”

“多嗎?”他摸下巴。

我橫眉冷對:“不管你有事沒事,我都要走了。”

“你在生氣?”他看著我:“新的還是舊的?”

“什麼新的舊的……”

“是原先就在生氣,還是我來了以後,你不高興了?”

我冷哼:“兩者兼而有之。”

他兩臂交於胸前,緩緩道:“換我,才不會讓女人受一點氣。一邊說愛她,就不要一邊傷害她,那不如不愛,人家沒你的愛,說不定活得更好呢。”

“你在說誰?”

“我父皇啊。”

我好整以暇:“哦,我還以為你說自己。”

他一愣,低頭,輕聲道:“你真的不開心嗎?我真的傷害你了嗎?”

“何必明知故問。”

“我道歉,那我道歉。”他沉默一會兒:“最近心裏太亂,想著父皇和我母親的事……當年,你也是當事人之一,你不能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你在害怕?怕什麼?我不會報仇,他是我父親,我恨他也不會殺他,我隻是想知道真相。”

借安朝的話,我不忍心,不忍心啊,可又真不能告訴他:“你找我,就是為了這些?”

“沒想找你,我也來這兒,碰巧遇到。”他似是瞧出我打死也不願說,故而淡淡地。

我“噗嗤”一聲笑了:“你是女人,來這裏我信,可你是堂堂男子漢耶。”

“又不是女廁所……”他突然不說話了,脹紅了臉。

言多必失,看看,這就是最好的例子。辰兒很少有這麼可愛的時候,我也一時不急著走了:“那你說說,為什麼來這兒,不然剛才那女什麼,我可要外傳啦,你就等著聞名吧。”

他四處看看,好在沒人,歎了一聲:“有一個女人,每年生辰,我都不能為他慶賀,隻知道她喜歡衣飾,便年年都親自為她挑選幾件。無法送出,放在那裏,現下已裝滿一隻小箱子。”

這個女人,不會是我吧?

“這個女人……”他喃喃:“這個女人……”

我特別恨自己:“這個女人真無聊!”

“是啊,她毛病真多,最大的毛病,就是沒心沒肺,最主要的……是她偏偏是我的‘母親’。”

可惜辰兒這上等陽剛帥男,我怎麼就無福消受呢,命運啊,你真是摳門。我不禁盈於睫:“辰兒,我把下輩子許給你罷,今生我欠你,以後總有償還的一天。”

“我要你的下輩子有什麼用?”他猛地上前,激動地握住我的手:“我隻要這輩子,哪怕一天!”

“老婆啊,還在生氣?我……”安朝鬼一樣出現在我們麵前,還保持著拐彎的姿勢,然後是就角落裏正在手拉手心連心的我們和呆若木雞的他漫長的對視,最後還是安辰年輕人反應快,甩鼻涕似的把我的手還給我。

我已經不會動彈,安辰的臉色很灰敗,安朝的麵容呈現出一種青銅色,隻聽他問:“你們,這是做什麼?”

沒有人回答他,我求助地看向辰兒,這惹禍精哆嗦著嘴唇,也說不出話來。

安朝的聲音再次響起,像十年沒有住過人的房間:“我在問你們話。”

說培養母子之情怕是沒有人信的吧?或者說我的手被蚊子咬了,辰兒幫我察看傷勢?天那,從頭到尾,我可真是最無辜的人呀!

黑影一閃,是安朝,隻聽拳頭擊上皮肉的聲音,辰兒悶聲倒地,鮮血從捂臉的指縫中流出。安朝嗬斥辰兒:“起來,有膽子搞女人,沒膽子承認?!”說著,揪起辰兒,一隻拳頭又揮過去。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已經見血,接下來,會不會出人命?我尖叫,拚命攔住他:“你瘋了?”他瞪著我,雙眼簡直就是兩座小火山:“滾!我說你們怎麼不對勁,原來真有這一出!滾遠點,教訓完這小畜生,有你受的!”我急道:“你野蠻!有沒有頭腦,聽不聽得懂人話?!就不能讓我們解釋?”他猛然轉身,一抬手像是要抽我,我一陣絕望,嚇得閉起眼睛,想象中的疼痛並沒有降臨,反倒是腕子巨痛,我掙開眼,該死的,他正在將我一個勁往外拖,嘴裏不停說著:“丟人現眼!丟人現眼!”

痛死了,隻能跟著他走,他步子大,走得又快,很快就出了織針局,一路往寢宮而去。我跟不上,好多次都摔倒了,夏天衣裳薄,膝蓋和腳踝磕出血來,鑽心的疼:“安朝,安朝求你了,慢一點,慢一點……”

他不理,拖著我自顧往前走,我像他不喜歡的狗,才不管項圈是不是快把我勒死。我求饒,沒用,我威脅,沒反應,我以死相逼,他看都不看一眼。他也許已經出離了憤怒。

好容易捱到沉錦宮,我已經快要暈倒,宮女太監擁上來一片,全被安朝哄走。偌大的地方,終於除了我們,空無一人,他轉著圈,嘴裏喃喃:“鞭子呢……我的鞭子呢……”

“你聽我說呀。”我捂著腳上的傷,苦著臉:“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事情很複雜,也很長,你聽我慢慢跟你說。你別找鞭子呀,別找,抽死我就沒人告訴你真相了。”

他突然轉身向裏間去,一眨眼的工夫又出來,手中多了條黑而粗的馬鞭,不顧我的驚叫,抬手就是一鞭。我頓時眼前一黑,然後……媽呀,疼過,但從沒這樣疼過,像是拿燒紅的火鉗在身上撕了條口子,又像錐子一點點往裏鑽,慘叫下意識衝口而出,自己聽起來都寒磣:“啊——”

“賤人!”他凶神惡煞,頭發都豎起來:“背著我亂搞,居然是和我兒子!賤人,你有沒有羞恥心?妄我對你從未變心,妄我曾對自己發誓,與你白頭偕老,不做二人想。你說什麼都依你,不依你我也是滿心愧疚,想盡辦法另做補償,可你……你,你,你,放著好日子不過,簡直活膩了!”

“不是……不是。”我直吸冷氣,隻能發出微弱的聲音,額上全是汗:“你看到的,和事實……不符。”

他再次舉鞭:“你敢背叛我,我就用這條鞭子活活抽死你!這句話我說過沒有?!”

“沒有。”為了躲避鞭子,我的無恥本質被激發,爬過去抱住他的腿,抬起頭,眼巴巴看著他:“讓我說,說完你抽死我一百遍都行!”

他用殺人的眼光盯著我,須臾,用鞭子指著我的臉,喘著粗氣:“好,你說!”

我的故事雛形已經基本完善,便換上一臉正氣,抑揚頓挫地道:“這一切,要從端午那天說起……”

在我的口中,一切真實而又虛幻,也就是說,符合高級謊言的一貫標準——假話必然伴隨部分真話。我口中的真相,免去了一切曖昧的私情成分,轉而成為十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主場。

“端午那天,辰兒與我在涼亭巧遇,便聊了起來,沒說幾句,他忽然問我親生母親的死因。我嚇了一大跳,這消息從前一直封得嚴實,又如何會讓他知道?於是裝傻衝愣,又是擺架子又是好言相勸,他總算沒深問下去。本來想著這事慢慢會過去,可誰想到那次探病,他又提起,我實在是被他纏得無法,可又知道這麼多年,你一直忌諱提這件事,便咬定了牙不鬆口,他急了,我們就都有些臉紅脖子粗的,正好那時你回來了,這就是你所說的‘不對勁’。然後就是這一次,他不撞南牆心不死,又問!你說我還能怎麼辦?隻能跟他說除非他把我殺了,不然我死也不會吐露一個字,他恨得牙癢癢,就抓著我的手,說要與我同歸於盡,這樣黃泉路上,我就能把事情始末說給他聽了……這孩子,可憐見的,從小沒有媽媽,你今天還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他!辰兒呦,你怎麼就這麼命苦!”

我說一句,他的怒色就消除一分,漸漸地恢複常態,看我的眼神雖還是將信將疑,卻有些歉疚:“真的?”

“我的命怎麼這麼苦……”我開閘泄洪,坐在地上,不斷以手拍膝:“跳進黃河都洗不清啦!你這個沒良心的,說我啥不好,居然說我是□□□□……”

“哎,我可沒說你是□□!”

“你的表情說了……”我滔滔地哭泣:“十年不離不棄,生死相許,竟然換來一頓鞭子,嗚嗚。”

“靠,不要嗚。”他頭疼欲裂地:“你動手都行,就是不要嗚!”

“嗚嗚嗚……”我置之不理,盡情宣泄著鬱憤。

他無法,隻得抱著頭,像年幼的兒子麵對狠毒後媽的責打:“天那,你是讓我瘋麼。”

“什麼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都是假的。什麼情啊愛的,都是吃飽了以後的玩意兒。”恨之所至,我一怒之下,摘下腕上的玉鐲,擲給他:“我是再不信了!”

他忙接住,也不動怒,探身扶起我:“好了,好了,打也打了,我看看嚴重不。”

我扭開:“還想打一下給顆甜棗?我娛樂你是怎麼著?”

“流血了!”他突然大力扳過我,掀開我的衣裳,驚道:“快,手絹!按住別動,我去拿藥。”

看樣子,他是真準備去拿藥,反正現在也不那麼疼了,我阻止他:“算了,血流幹正好,某些人剛好可以換口味。”

“你這個人怎麼難溝通。”他從我身上搜出手帕,按在傷口上。男人用力就是不知掂量,以為別人都和他一樣的老牛皮,我不禁痛呼,橫他一眼:“謀殺也不用這麼積極吧?”

“閉嘴,你一開口血流得更快。”他專心致誌地止血。

我冷笑,指著牆上的日月雙劍:“其實剛才你不該用鞭子,應該用它。”

“有完沒完。”

我回頭一看,手絹已經全紅了,可見他這一鞭用力之大:“我是為你遺憾。”

“如果將來再娶任何一個女人,讓我身上到處是你這樣的傷。”他一字字地說完,看著我:“行了麼?”

如果有誠意,應該說,讓他像當初一樣不舉。可見發誓也是講究技巧的,而安朝被我哄騙,發的誓太多,故而有了經驗,也是無可逆轉之事。我勉強滿意:“哎,以後你讓我怎麼做人?”

“又沒人看見。”

“辰兒不是人?”

“他?”安朝笑道:“待過幾天,我去說聲誤會不就解決了。”

我暗笑,計劃中的時刻到來了:“哎,你可別提她母親的事。”

“廢話,我等著兒子恨我呐?”他悻悻地:“再說,當年本就是我自私。”

他下那麼重的手打我,我本該讓他說句對不起,即使他不說,我也要想盡辦法讓他說,可我也有隱瞞之處,所以,算了吧:“你那鞭子能不能扔了?一看到他我就想到剛才,怪難受的。”

“我把它垛碎了倒河裏。”他拿起鞭子,一撇為二,那狠勁維持了一會兒,又忽然泄氣:“呃,老婆,最後最後,嚴肅認真,鄭重隆重地問你一遍,你跟辰兒,有沒有?”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沒有!”

“你……從前你總讓我發誓,今天,我能不能也要求你一回?”他輕聲。

我立即舉起右手,道:“黃天厚土,我青絹若給安朝戴過一頂綠帽子,叫我活不過明天。”

“好。”他拍桌子:“從今以後,再提這件事,我豬狗不如!”

我和辰兒沒有,從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如果有,也讓我豬狗不如。我對自己發誓。

“這個鐲子,不要隨便摘,不吉利的。”他見我回轉過來,語重心長地說:“此物陪我走了半輩子,現在,又陪你一起看著咱們的婚姻,是個長輩呢。”

我垂著手,不伸,就不伸,就要你幫我戴上。隻見他笑了一聲,親自執著我的手,替我挽上:“這輩子,我可不想見它再離了你的身。”

“除非像今天,我差點死在你手上。”我意味深長地側目。

他的臉苦了一下:“愛之深,責之切嘛。”

“當麵教子,背後勸妻。”原則問題,我不依不饒。

“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氣,道:“老婆,恭喜你,你的願望達成了。我對你很愧疚,非常愧疚,愧疚得我都想去死……所以我決定,要對你好,以前那樣的不夠,要純,金子一樣的純,甭說絕無二心,就是這個詞都不該知道。什麼叫二心?我隻有一顆心呀,歸我老婆保管,不不,它不屬於我,因為它是我老婆的個人財產,私有物。此心一旦售出,出現問題,歡迎老婆及時反饋,我將無償為您維修保養,保證它的運行及服務!老婆,我是有三包的,您就放一千二百個心,盡情地使用吧!”

第四十七章

我想上天還是眷顧我的,十年前,毀了我無憂無慮的生活,十年後,又給了我甜甜蜜蜜的日子,這中間,酸甜苦辣,百味聚積,嚐遍人世滋味,風水輪轉,登高跌下,看盡人間百態。

我想我是充實的。這當然要感謝安朝,沒有他,我恐怕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甚知曉。有時我甚至覺得認識他是一生最大的收獲。

“我如今,算是無所求了吧……”我依偎著他,傻笑。

“第一次發現你真容易滿足。”

難得的抒情,不能被他的挖苦攪亂了,我恍若未聞,感慨:“白天太過美好,有時真擔心晚上一覺睡去,不再醒來。”

“你就因為這個到現在都不睡?”

“睡,睡,這就睡了。”我喃喃地閉上眼睛。

一直以為夢裏一定比現實美好,夢是軟的,現實是硬的,夢是甜的,現實就是苦的。我愛做夢,那是另一個繁華的世界,自由無限,你可以做任何事,快樂無限,因為隻要不醒來,它都是真實的。

今天的夢是我所喜,漫天的塵砂,昏黃的天色,破舊的屋子。人也不精神,那一身寒磣的裝束,灰仆仆的麵色,一看就是一副倒黴相——良州,我的良州。

太子府的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曲意逢迎,卻仍是落到眼睜睜看別人過好日子,自己要死不活的地步。良州的我,與那個亦愛亦恨的男人共患難,他還原了本來麵貌,不再是太子,隻是個男人,生活不如意,窮困潦倒的男人。我無須對他展示永恒笑臉,無須在床上也花盡心思討好,不得盡歡,更無須羨慕別人有孩子,而我孤身一人。我有丈夫,他屬於我一人,有孩子,他屬於我們倆人。我不高興,可以對男人發火,一切因他的失敗帶來,所以他隻能受著;他心情也不好,所以他也經常發脾氣,可我不怕,我可以不怕了,我們站在同一高度,審視對方,然後發現還吵個什麼勁——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高明到哪去。

真是段好日子,我真舍不得走,坐在從前最愛坐的石凳上,撫摩那風,那砂。

“我要忘了你了。”辰兒緩緩走來,卻是長大的樣子。

每每見到他,我的心都會有所牽動。我問:“為什麼?”

“他會殺了你。”辰兒蹲下,眼裏柔柔的光,像春日融化的湖水:“我不能害死你,我希望你幸福。”

“你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昨天不怪你……”我歎道:“怪命。”

他伸手,撫摩我掉落的碎發,動作像眼神一樣柔和:“可我怎麼能忘記你?”

“辰兒,我並不像你想象中那樣好。”我心中苦意泛濫,悠悠道:“你是愛上自己的幻想。”

他看著我,微微苦笑:“我知道,我都知道,隻是人沒有幻想,該多麼枯澀。”

人要怎麼活,怕是用無答案的問題。有人說做人應該成功,於是很多人一起擠向山頂,以求有所作為。有人說,快樂是人生最大的追求,於是不爬山的那些人,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著,他們的山,不在眼前,而在心中。到底怎樣才算成功?使自己滿意,算成功的標準嗎?可人永遠不會滿足,山上的人不快樂,他們看著心中有山的人,隻覺羨慕。心中有山的人呢?他們有時,也會羨慕登高者吧?人生,互相看來看去,就這麼看過去了。

“我要成親了。”辰兒輕輕地道。

“啊……”心口一陣窒息,水紋一般,頓時蕩遍全身。這就是心痛吧?

“我要做太子。”他緩緩起身,居高臨下地道:“沒有不成親的太子,對不起,對不起青絹。”

我的心涼了大半,他要登高,他不要心中那座山。可我有什麼資格怪他?

“曾經我覺得,隻要有你,做什麼都無所謂,所以我沒有女人,一個女人也沒有。”他轉開目光,不再看我:“可我要忘了你,這樣,我會活得不快樂……隻能做太子,做太子,我能稍稍快樂一點兒。”

我淚如雨下,撫著他的臉,還有什麼可說?如果他能快樂,我該加粗他的快樂:“去吧,去吧。”

“可我怎麼才能忘記你?”他笑著,身形在我麵前漸漸變淡,最後消失,隻餘一句輕不可聞的慨歎。

“快樂……快樂……嗚嗚。”我哭叫著醒來,眼前辰兒的笑容依舊清晰,卻怎麼也觸摸不到。夢醒了,現實又回來了。臉上一片冰涼,一摸原來是淚。

“怎麼做夢也嗚!”安朝一下坐起來,抱頭:“崩潰。”

“對不起,做了個美麗的噩夢。”我別過頭,咽下流進嘴裏的苦澀。

他扳過我的身子,迎著光看了看:“咦,你哭了?”

我嘴硬:“下雨了,屋頂漏水。”

“隻有白天太傷心,晚上才會哭醒。”他用袖子抹去我的淚:“是我對你不夠好嗎?”

“這個世界對我不好,而你對我很好,安朝。”我伸出手,觸到他堅實的肩膀:“安朝……”

他一笑,摸我的頭:“乖。”

夢境與現實的衝突,恐怕是人的痛苦之源。辰兒是一直以來深受其害,而我近來也是寢食難安。因為我幼稚,誰也想傷害,因為我求全,希望誰都快樂。這個想法本身就很可笑,所以變成誰都看似很快樂,隻有我啞巴吃黃連,懷著一顆歉疚的心孤獨寂寞地活著。

雨季依然戀戀不舍,一大早就潤濕著人心。今年的雨水真多,是因為傷心人多麼?這雨啊……下得人心裏全是坑。

“老婆,告訴你個天大的好消息。”安朝的頭探進來,身子還留在幔後。

我笑:“越老越孩子氣。”

“辰兒同意成婚啦!”他本想買關子,卻是比誰都急不可待地說出來:“你說,是不是這幾年咱們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手一鬆,胭脂盒子滑落,清脆的響聲過後,殷紅的胭脂濺了一地,我回過神來,忙問:“真的?”

“東西在你手上怎麼都留不住。”他上前,查看了一下我的手,見沒受傷,搖頭:“一年也不曉得打碎多少,真是敗家。”

我醞釀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辰兒怎麼突然答應成婚?”

“我也奇怪,今早一過去,他就說要娶蘇徊的女兒。你記得那個蘇徊嗎?那年咱們跟他提過,他還不樂意,沒想到今天點名要她。”安朝滿臉喜氣,就像自己要娶媳婦似的。

“提過。”我喃喃,提過,在良州的時候,隻提過一次,沒想到他一直記得,沒想到他一直記得我的話。

“辦,要大辦!”安朝坐下,又站起,轉了好幾圈,複又坐下,撿到大骨頭的狗似,不知道把寶貝藏哪兒。

我奇道:“你不是說對未來兒媳要求很高嗎?”

安朝眼都不眨,斷然道:“他能同意就不錯了,過了這村沒這店!”

我隨便應了聲,便轉身去內間,倚在床柱上出神。到底是夢,還是真實?亦或,夢與現實,原本就是混淆不清,真假難辯。那麼辰兒在夢裏跟我說過的話呢?真想見他,當麵問他,可已是不能,這一生,恐怕永無相對之日,這是距離嗎?兩座屋子的距離,一段路程的距離,一個稱呼的距離,天南海北的距離……

最大的距離不是我在你麵前,你卻不知我愛你,而是知曉一切,卻對既定的現實無能為力。

操辦婚事,一向是女人最喜歡做的事之一,女人最愛三件事:當媽,做媒,張羅喜事。可今時不同往日,我是斷乎沒這心情,於是此項重擔就落在了安朝的身上,他也很樂意擔著,所以自始至終,最忙的是他,最樂和的也是他。

今秋十月,忙活了多日的喜事終於如期舉行,排場不必說,氣氛自然也不必說,看著身著喜服的辰兒,我百感交集,又看到美貌的太子妃,更是萬般滋味在心頭,最大的感觸就是——她比我當年幸福多了。

如今這些孩子,真是叫人羨慕,比我們那時好上千百倍。你看蘇小姐,模樣同我當年不相上下,也就是小家碧玉式的清秀,個頭隻比我高出一點,際遇啊那可真的差太多,人家一嫁就是太子,一步就跨成個太子妃耶!我呢?當初是眼睜睜看著安朝娶女人,含酸帶怨,差點把自己折磨個半死,人啊,真是不能比,一比連自殺的心都有。

我暗下決心,今晚一定要好好虐待一下安朝,誰叫他當初給我強灌了那麼多酸水。

“別吃那麼多烤乳豬,一下吃那麼多油膩的東西不好。”安朝夾了幾根青菜給我:“又不是年輕的時候,吃東西自己要注意,又怕胖,又管不住這張嘴,到頭來胖成球,又拚死拚活地減膘,餓得嘴都淌水,真是瞎折騰。”

宴席上還管這管那,真煩,我回過神,拉下臉道:“我什麼時候餓得淌水啦?你看見啦?純屬造謠!”

“我隻是打個比方。”

我依舊不悅,挑起青菜:“我是兔子呀?憑什麼讓我吃草!”

他側目:“你是狗啊,幹嘛老啃骨頭?”

“我就愛吃肉,就愛就愛!”大喜的日子還和我吵,真是煞風景,良好的心情和胃口都被破壞掉了。

“再喜歡也要吃點別的……來,吃個蛋。”他夾了隻鵪鶉蛋,放在我的碗裏。

我怒:“你才是蛋!”

他立刻變了臉,放下筷子:“你到底想怎樣?別人還不能對你好了,登鼻子就上臉。”

我剛想還嘴,眼前突然多了一物,確切地說是人,不過我們一向當她是會活動的雕像。黃皇後掛著溫柔笑容,甜美地道:“恭喜皇上。”

安朝看了看她,微微點頭:“多謝皇後。皇後近來身子怎樣?”

“臣妾一切安好,多謝皇上掛念。”皇後轉向我,笑容依舊如春:“姐姐,多謝你一直侍奉皇上,妹妹無以為報,就敬這杯酒吧。”

我與她碰杯:“哪裏哪裏,自家姐妹,應該的。”

喵了個咪滴,這小丫頭什麼時候如此懂事起來?端午那次就看出她改變戰術方針,真是現實麵前人人學乖啊,當然,這由硬變軟的本事,不可能是毛丫頭自己想出來的,一定是黃大人背後出謀劃策,指點迷津。真是讓人很不爽,差點害死我兒子,我還得跟她笑嘻嘻,我看向安朝,隻見他淡淡地,皇後走後看都不看她一眼,兀自吃著東西,時而向新人瞧一眼,滿目充實的樣子。

嗯,表現基本良好,我放下心:“她那衣裳,我也要原樣來一件。”

“什麼衣裳?”

“黃色的。”

“哦。”他一貫地對衣飾的木然。

“她那翡翠簪子,我也要一模一樣的。”

“哦。”

我徹底放心,得意地笑了。皇後剛才穿的是紫色,戴的是瑪瑙簪,如果他見色起意,留了心,我說錯,他一定會本能地糾正,可是沒有,他麻木得一如平時我們討論衣裳簪環,可見剛才根本沒認真看她。

今天真開心,收獲真大。我喜不自勝地夾了一塊魚肉,耐心地剔去上頭的刺,輕輕放進安朝的碗碟裏:“吃吧,沒刺。”

他側過頭,詫異地看著我。

我凝視他,嫣然一笑:“皇上,臣妾錯了,方才不該頂撞您。您說的對,我是登鼻子上臉,而且您是為我好,我不該不知好歹。”

“你……還好吧?”他瞪大眼睛,見鬼似的。

我低下頭,輕聲:“等回去,臣妾好好向您賠罪。”

“咳。”他的眼中有小火苗在跳躍:“這可是你說的,我要什麼樣兒,你就做什麼樣兒。”

我低眉順眼地:“是。”

他不可置信得看我一會兒,突然舉箸,猛吃了幾口烤乳豬。

“你幹嘛?”我一頭霧水。

“我嚐嚐這豬裏是不是有□□。”他說著,又塞了幾口,在嘴裏品著。

“討厭!”我拍他,然後惹來臣工們一陣側目。看什麼看,我反瞪回去,沒見過夫妻調情啊。

他四處望了望,幸災樂禍:“你看,不莊重了吧?”

我在底下掐一下他的大腿,於是他也不莊重了:“啊!你這個潑婦。”

我得意洋洋,別過臉偷笑,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老遠地站著,這不是瀟瀟嗎?她的神情為何這樣古怪?靈氣逼人的大眼睛盯著新郎辰兒,像是要把他千刀萬剮。

“你請簡家人了?”

“請了,不過估摸著不會來。”安朝問:“怎麼,他們來了?”

“你看。”我指著那個淡黃色的身影:“小郡主。”

安朝順著我的目光看去,過了一會兒,轉過頭來:“這不是小郡主,這是風流債。”

“你也看出來了?她往那一站,整個人就像個殼子,魂全飛到辰兒身上去了。”我歎道:“又是個一廂情願的。”

“沒想到我們兒子還挺有魅力。”安朝“咯咯”地笑。

我才沒他那麼冷心冷肺,悠悠道:“她這一隨家人離京,怕是永遠見不著心上人。”

“這個媒你可不能做。”他忽而冷靜地道:“這好事一成就,將來的麻煩你想都想不到。”

我才沒那麼蠢,其中利害,當然知道,何況辰兒又不喜歡她,這點安朝卻是不知道的。唉,年輕人啊,你們的世界真精彩,我老嘍,折騰不動嘍,隻能旁觀。

宴席到夜間才結束,我和安朝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宮,各自去沐浴。泡在熱氣蒸騰的浴桶裏,隻覺通身舒泰,每一處酸痛都被燙平,不見一點兒蹤影,宮女知道我不愛有人相陪,添完熱水就出去了,我得以閉上眼睛,將這些年的事兒通通想一遍,尤其是辰兒。

他成婚了,真好……

有人拍我,我從朦朧中掙紮出來,晃了晃沉昏的腦袋,隻見安朝光著上身站在我身後,一隻手探到桶裏,道:“水都涼了,你在裏邊睡著了?”

“真涼。”我睡意頓消,打了個寒顫,扶著他跨出來。

“這樣都能睡著,真是佩服……”他盯著我,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不說話了。

我拿了件衣裳往身上披,被他奪過,手一揮扔得老遠,眼睛一花,身體失重,一眨眼的工夫就被他橫抱起,他在我上方奸笑:“你忘性真大。”

想起曾說過晚上向他賠罪,我不禁臉紅:“那是說著玩的。”

“那咱們就來玩玩。”他抱著濕漉漉的我,往外走去。一身水挺難受的,我叫道:“我還沒穿衣服呢,會著涼的!”他笑道:“笨蛋,我不就是你的衣服?”

他的身子火熱,像剛出爐的燒餅,我把身子縮起,貼緊他的胸膛。到地方了,他把我放在床上,一時不急著享用,很慢很溫柔地道:“每次這樣從頭到腳地看你,心情就特別好。”

“嗤。”我忍不住噴笑。

“好象一生都在上頭了。”他自顧說下去:“果然是一生,自從有了你,別的女人就變得特別沒滋味。”

我仰著頭,準備慢慢品味:“繼續。”

“沒了。”

“沒了?”我失望地閉上眼睛,精神不滿足,那就肉體吧。禽獸,來吧!

“那是什麼?”安朝忽然指著桌上一個黃黃的圓圓的東西。我睜開眼睛,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時也分辨不出是什麼:“早上出門好象沒這個,誰放的?”安朝起身,過去仔細看了看,笑道:“是個布偶,真醜。”我道:“哦,是女兒的玩具吧,今早抱她們來玩過。”他拿著布偶,做猙獰狀來到我的麵前,用它的嘴啄我的胸:“非禮你,非禮你!”我童心大勝,從他手中搶過犯罪工具,用它打禽獸的腦袋:“過一萬年就都是這麼討厭!”他不敵,倒在床上,一個勁道:“老婆真英勇,堪比我軍衝鋒陷陣的氣勢。”

我玩著手中的布偶,體會勝利者的自豪……咦,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噬咬著我的心,似乎有什麼東西不對勁,是什麼東西?

“老婆咋了,被勝利衝昏頭腦了?”安朝推我,手中的布偶掉落,我忙看去,電光火石間,心中頓時一個驚雷,啊,那個小布狗!

在良州,記得我做過兩隻小狗,一隻給再再,另一隻,給了辰兒。是黃色的嗎?記不清了,可這針線之爛,卻再找不出第二個,這確是出自我手啊!

這麼多年,這玩偶還在,像當年一樣,居然是嶄新的,居然出現在我麵前!是誰放在那兒的?除了辰兒,別人也不會有這東西,辰兒,是你嗎?你要忘了我,於是連它也不要了。

你把它還給我,想讓我把你的心也還給你嗎?

“老婆,收拾戰利品了。”安朝搖著我:“你再發呆,我的槍又要憋壞了。”

我傷感,非常傷感,不到一會兒就淚流滿麵,辰兒當年的樣子還仿佛在我眼前,那個孤單而封閉的小男孩,那雙拒人於千裏又印著深深恐懼的眼睛啊……我的出現,才是最大的錯吧?

“安朝。”我靠上他:“剛才我突然想起,以前欠過一個人的債。”

“哦,那咱們現在還就是了。”

“還不了,太多了,還不了。”我喃喃。

“那就先還一點,等以後有能力了,再一並給他。”

我淚如泉湧,委屈地:“連一點也拿不出來。”

“那就先打完咱們這場仗再說。”他二話不說,果斷地推倒我,開始他的戰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