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殿內,這夜幾乎大半將過。無奈我心思湧動,翻來覆去在榻上無法安眠,恍惚間聽到有人喚我“青青”,“青青”。
我卷起薄被坐起來,環顧了幾圈,瞧見四下分外幹淨,並無一絲鬼影。
定是我迷糊了,這裏的小鬼都是尊稱我孟婆神的,誰會叫我“青青”,又有誰知道,奈何橋下的孟婆神,灌人孟婆湯的毒心老鬼,原來還有個姑娘家的名字,叫孟青青
窗外那株邪夢樹,被九重天上的月光照出些斑駁碎影,穿過窗台落進陰天宮殿內。邪夢樹,結孟婆果,孟婆果形如甘瓤,滋味甘美,食之初時令人身澤,不過須臾便可魂魄分離,是曆代孟婆神的聖物。
從前擔任孟婆神的老鬼總愛嚐試去騙那些不肯丟魂的死人生吃下這果子,效果卻往往不盡鬼意。聽說是人間的西夷之地有個叫做白雪公主的話本子流傳甚廣,教育得人人都不肯隨便吃別人遞的果子,即使這果子色澤再誘人,遞給他們的對象再和藹可親都不行。我吸取前輩的教訓,將果子熬成湯,效果,甚佳甚佳。
這樣沉思著瞅著邪夢樹漸漸出了半響的神,我有模有樣地開始掰著自己的手指,掰了一會兒後十分入戲地獨自長歎一聲“快要兩千年了。”
其實不用掰指頭我也知道是一千九百六十七年帶四十五日,對於悲痛的記憶我一向有著敏銳的辨識度,何況作為正常的鬼族我的手指也沒長到那麼多。
這都是來到這兒後一天一天計數下來的,打量這地府的日子,實在是冗長得沒有盡頭。不過對於心如死灰的老鬼,也不需要什麼盡頭。殘生在此,總比觸景傷情來得強。
這話,說得極對極妙。
我們鬼族的境域裏分為上下兩等,上等鬼民通稱為鬼君,所居之地喚為鬼界羅,懸於地府之上的另一界。分別由東邊的桃止山,西邊的鹹武山,北邊的羅酆山,南邊的羅浮山,以及中間的抱犢山巍峨央央而成。桃止山是我的家鄉,我活至今時,最快樂的日子留在了那裏。這五座山頭上各有一鬼帝司職管理,而統管他們的,是恨我入骨的北陰酆都大帝。
下等鬼民按照年歲分別喚作小鬼,中鬼,大鬼,老鬼,所住之地便是這陰曹地府。陰曹地府管理著人間下來的七魂六魄,任務繁重,日夜操勞。此等境況,使得下等鬼民的命數輪回得非常快,最多不過活到兩萬歲,無奈我雖身為這地府之下等鬼民,卻是個從鬼界羅貶下來的上等鬼君,身體著實硬朗的很,所以照我現下幾近兩萬歲的高齡來看,自稱一句老鬼,合情合理。思及至此,我真惶恐自己要成為鬼族曆史上曆任時間最長的孟婆神。
窗外樹葉傳來格外清晰的拂動聲,這回我確定不是因為迷糊產生的幻覺。旋即飛身提步,跳出窗外,抬首一瞧,邪夢樹上敷張枝頭數十裏餘正坐著位白衫飄然,原是昆侖上神,重耳來此。我欲做出一番波瀾不驚的樣子,隻可惜內心著實翻滾按捺不住。自昆侖山後一別,已經兩千多年,這突如其來的到訪饒是本老鬼內心已經死水一片,也需得驚上一驚才顯見我是個顧念舊情的。
“青青。”重耳上神仙姿俊逸,對著我出語溫柔。
我瞅著他那張眉目如畫的俊臉上徐徐綻放的春風十裏,著實擔心起以他高大的身軀會不會壓斷這株神樹。這可是我吃飯的家夥,若是它有個三長兩短的,真不知道酆都老兒要想出什麼慘絕鬼寰的新方式來罰我。
“上神夜半而行,來見老鬼,實在叫老鬼十分酣然動然。不過老鬼近日耳朵不甚靈敏,上神有事下來再議可好?”
我勸得委婉,重耳上神卻執著地不聽,唇角笑意愈濃。
“青青,我半夜見你,你就沒點別的什麼想法?”
我能有什麼想法,本老鬼心花已經早早死去,再也無法怒放,更無法解得這三更半夜男男女女私相會會的好處。可眼前這位曾經陪我經曆最為艱難的歲月,太過打擊他難免顯得我心胸狹窄,不知恩不圖報,於是我抿著嘴朝他不說話。
正是僵持之中,忽的一陣清風而至,帶著熟悉的萱草香氤氳彌漫,不過刹那我已經和他並坐在枝椏上。看來這兩千年他沒有虛度光陰,仙術比起初遇時隻增不減啊。
“青青,從前你對我可沒有這樣生分。”
我徹底啞然,原先是不忍出語傷他,現下轉而不忍出語傷己。這個不由分說拉我上來的人,他的臉他的氣息著實靠我太近,我挪挪又挪挪,從前有什麼好從前,沒事就愛尋人家傷痛。靜靜的院裏幾朵暗夜獄羅劈裏啪啦的綻放,這見不得日光的黑色花盞,即使是在白日也晦暗不堪的地府依舊要等至深夜方才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