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樣的懷抱?那是怎樣的春天?那是怎樣的女子?
陽光、雨露、東風,萌動、升騰、蓬勃。濕度、溫度、亮度、魅惑度、清新度……低一度是懵懂,高一度是放蕩,不高不低是99度的等候,等候著外來的1度陽光、1度春風。這一度是她的命,這一度是她的神,這一度就是她的輝煌與夢想。
於是耳邊響起一首當代的懷春之歌:
我有花一朵 種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與暮暮 我切切地等候 有心的人來入夢
女人花 搖曳在紅塵中 女人花 隨風輕輕擺動
隻盼望 有一雙溫柔手 能撫慰 我內心的寂寞
我有花一朵 花香滿枝頭 誰來真心尋芳蹤
花開不多時啊 堪折直須折 女人如花花似夢
現在我們並不知道怎樣去描述這位懷抱春天的女子,也許她就走在我們經過的每一條路上:白皙皙容顏嬌豔,水靈靈惹人憐愛,明晃晃招蜂引蝶。柔發披肩風淺淺,身形飄逸浪徐徐。緩走曼舞都是炫耀,輕顰淺笑更生顛倒……
雖然已經迎麵,但是你機緣未到。而這位幸運的“吉士”,卻在美妙的時間(捕拾一頭罕見的獐子之後)、美妙的地點(四野清寂的樹林中)遇上了這位美妙的佳人(懷抱春天的少女),於是無需多少周折,歡樂的地雷應聲而響。
接下來的就是一段兒童不宜的MV,讓人嫉妒得不忍細琢:
吉士拉著女子的手,猴急急往密林裏鑽,女子內心喜歡,感覺暈眩,但還是有點矜持和自守,含羞帶嗔地提醒他:溫柔一點,紳士一點,別扯亂我的頭巾,別惹得你的狗兒亂叫……
林靜春山空,日出驚飛鳥。
《詩經》附錄:
召南·野有死麕麕
野有死麕 , 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如饑似渴
——《周南·汝墳》
讀到《周南?汝墳》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一個詞語:愛情饑渴。我把這個詞“百度一下”,隨即找到相關網頁約15,400篇。我以為自己造就了一個新鮮的語詞,原來江湖上已經人聲鼎沸。
在這裏,我找到了已故作家王小波的夫人李銀河博士的一段宏論:“在現代的開放空間裏,不少男女在性方麵的過度揮霍造成了愛的貧乏,他們渴望擁有真正的愛情。這是一個對愛情饑渴到極點的年代,因為缺乏,所以饑渴。”
可是陷在肉身裏,誰人不饑渴?無性之時,是靈與肉的雙重饑渴,如山西作家曹乃謙《到黑夜我想你沒辦法》中所描述的溫家窯的餓男人;性濫時,是肉體背叛後靈魂深處的雙倍饑渴,如木子美的性愛“行為藝術”。是進亦饑,退亦渴,然則何時而樂耶?——《詩經?汝墳》也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相對中庸的案例:
沿著汝河岸, 穿行樹叢間。
沒有見到你, 心焦如饑渴!
沿著汝河走,砍開亂枝頭。
終於見到你,摟住別鬆手!
魴魚尾巴紅通通,君子熱情像烈火。
忍忍再忍忍吧! 父母就在不遠處……
顯然,這是兩個饑渴者的豔情片。好久不見,就有沒吃早餐時的饑腸轆轆。
“惄(ni )如調(zhou )饑”,念起來都是那種又膩又澀、媚眼如餳的味道。
愛情是人世滿桌辛酸中的一味珍貴的甜品。不可缺少,也不可一上桌就暴飲暴食。
“魴魚赬尾”,魴魚的尾巴都紅了。這裏的暗示隻可意會,明說就是黃段子,就是《廢都》裏的此處省略200字。《詩經》裏的先民就是這樣,樸素得不遮不掩,大膽得讓人咋舌:這邊廂紅了眼,那邊廂著了火,眼看就像滾開了的鍋——然而,慢點兒吧,父母就在不遠處!
有一股衝動,也有一種節製。衝動裏麵有快感,而另一些時候,節製不僅是操守,更是對愛情的保鮮。
然後就有一種綿綿不斷的美妙,讓人長久期盼,不斷念想。
有人說,愛情其實是一劑膏藥,它可以治療你曆史上所有的炎症,抵禦將來可能侵襲的細菌。然而最靈驗的膏藥,也不能貼得太緊、貼得太久。就像饑渴者的狼吞虎咽,激情過後是疲憊,飽足之後是厭倦……
王小波曾有一封是寫在五線譜上的情書,他說:“五線譜是偶然來的,你也是偶然來的……但願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詩經》附錄:
周南·汝墳
遵彼汝墳,伐其條枚。未見君子,惄如調饑。
遵彼汝墳,伐其條肄。既見君子,不我遐棄。
魴魚赬尾,王室如燬。雖則如燬,父母孔邇。
愛情路線圖
——《鄭風·將仲子》
記得小時候家裏釀著小缽子甜酒,母親總是把它藏起來。當香甜的氣息在整座房子裏飄蕩時,我們早被攪得魂不守舍了,常常踮著鼻子四下偵查,結果必在某個櫃子裏探到,聞一聞,看一看,眼前漾著甜蜜的氣泡。實在忍不住時,伸著小指蘸上一點,嘴裏、心裏便有無數的味蕾歡欣鼓舞。往往等到母親端出來讓我們正大光明地享受時,那缽底已經被我們探去了一個深窟……母親藏起來,隻是為了讓它釀到最香最甜,而我們卻總是缺少這一點耐性,往往在半生不熟的時候就提前預支了。不過,這偷吃偷嚐的過程所帶給我們的甜蜜原本就是滿盆滿缽的了……
漸漸長大的兒女對於愛情也往往是這樣,總是禁不住誘惑,總是等不及媒妁,早就被這一壇“甜酒”弄得攝魂奪魄。
於是就有《詩經?將仲子》裏的這一曲獨幕劇。鏡頭裏,一個少女在向她莽撞的戀人小二哥傾訴:
求求你,我的小二哥,
別翻越我們的裏垣,
別折了我們的杞樹。
哪是舍不得杞樹嗬,
我是害怕父母。
小二哥你當然讓我牽掛,
但父母的叱罵,
也著實讓我害怕……
關於這首詩,曆代有很多“危言”和大義,就像一件錦繡上落滿歲月的灰塵。
《毛詩序》認為此詩是“刺莊公”之作,鄭樵《詩辨妄》認為此詩是“淫奔之詩”,而當代則有人讀到了“人言可畏”的無奈與辛酸。比如美女作家安意如就有這樣精彩的闡發:它既不哀怨也不纏綿,更不壯烈,它隻是在重複地,重複吟唱著一種無奈——人言可畏。而且還借此發表了很多深邃的見解,諸如:
“需知三人成虎,眾口鑠金。人言如洶湧撲下的錢塘潮,曆來是可畏的,因為懂得,所以敬畏。”
“人言如爐,男人熬過來了,便是景泰藍的官窯;女人熬過了,也是壁畫裏的幹花,藥罐裏的藥渣。”
我真佩服這些讀詩者的眼力。不過,要我來看,卻無論如何也嚐不到其中PH值的高低,倒是滿含甜蜜的表白和暗示。
剛開始,可能是那個懵懂的小二哥因為很久見不到心上人而心生埋怨。埋怨她冷淡,埋怨她不把他放在心上,埋怨她這也擔心,那也害怕……
女孩聽到了且喜且急。喜的是俊秀可愛的小二哥想我想的著了火,急的是愣頭愣腦的小二哥會愛令智昏做傻事。
“愛是一個人的事情,相愛是兩個人的事情,而指向婚姻的愛情則更是涉及一堆人的事情。” 所以女孩耐心勸導:
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對於愛情,倫理親情既是一種約束,也是一種保護,更是一種不可或缺的信任。由此可見,我們的女一號確乎是一個明事理、有分寸的女孩了。
初聽這番苦口婆心的勸告,似乎真是一個“良辰美景奈何天”,一把辛酸,一腔鬱悶。但是,細細品味那溫言軟語、循序漸進的真情告白,又不免莞爾而笑。時急時緩的詩行裏,其實分明正好劃出了一張詳詳細細的愛情路線圖:
請我的小二哥留點兒神,不要隨便爬裏垣,垣那邊有株杞樹(可以當梯子),可千萬別折枝損葉露了餡(父母發現可不得了)……
請我的小二哥留點兒神,不要隨便爬圍牆,牆那邊有株桑樹(可以當梯子),可千萬別折枝損葉露了餡(哥哥發現可不得了)……
請我的小二哥留點兒神,不要隨便爬籬笆,籬笆那邊有株檀樹(可以當梯子),可千萬別折枝損葉露了餡(鄰居們發現可不得了)……
如果小二哥就真的站在愛情的圍牆外望而卻步,那他真該用錘子給自己的腦袋開開竅!當然,我相信祖先的智力……
《詩經》附錄:
鄭風·將仲子
將仲子兮,無踰我裏,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踰我牆,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踰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思念像葛藤一樣攀爬
——《王風·采葛》
拽著葛藤一樣的執拗,我爬上思念的高崗。讀《采葛》,忽地想起張惠妹的《我站在高岡上》:
連綿的青山百裏長呀
魏魏聳起像屏障呀喂
青青的山嶺穿雲霄呀
白雲片片天蒼蒼呀喂
連綿的青山百裏長呀
郎在崗上等紅妝呀喂
青青的山嶺穿雲霄呀
站著一個有情郎呀喂
我站在高崗上遠處望
那一片綠波海茫茫
你站在高崗上向下望
是誰在對你聲聲唱
原來愛情的歌也可以這樣雄壯磅礴!
《詩經》裏的愛情因為有著一種高天厚地的宏大背景,所以特別適合像惠妹這樣的潑辣歌喉。
沒有卿卿我我、纏纏綿綿、幽幽暗暗,隻有大膽的直陳,感性的表白,隻有念了幾千年而仍讓人怦然心動的三個短句,一聲比一聲急迫,像反複撥打著的火警電話,又像燒滾了的一壺開水還焦急地蹲在火爐上:“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詩人的話都是瘋話,戀愛中的人都是詩人。
愛因斯坦發表一種叫做“相對論”的學說,據說當時全世界隻有幾個高明的科學家才能勉強看懂。有一次,一群大學生纏著愛因斯坦,要他用“最簡單的話”解釋清楚。他笑著說:“比方這麼說——你同你最親愛的人坐在火爐邊,一個鍾頭過去了,你覺得好像隻過了5分鍾!反過來,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坐在那裏等你親愛的人,隻過了5分鍾,但你卻像坐了一個小時。——唔,這就是相對論!”嗬嗬,以為多麼玄乎呢,原來早就被《詩經》說了個透徹!
情況就是這樣:自從與你離別後,每一步都成了一天,每一刻都成了一夜,每一天都像度過了輾轉難眠的四季寒暑。很委屈,也很幸福。寂寂地鋪展,悄悄地蔓延,像滿山執著攀爬的葛藤;淡淡的苦,悠長的香,像遍地旺盛生長的蕭艾。我們的愛情,沒有絢爛嫵媚的浮華,隻在樸拙清雅裏醒坐升騰。
伊人啊,此刻你也許正在采葛、采蕭、采艾,其實我多想就變成你刀下的葛、手中的蕭、筐裏的艾,能伴你急促的呼吸,聞你溫暖的氣息,能在你曼妙的腰肢下顛簸。
而現在我隻能站在思念的山岡上,推動某一陣清風,向你送來鋪天蓋地的問候。
“生命如此短暫/隻有在愛情的守候中/我們才一起走進永恒。”(塞弗爾特)
伊人,你還在原野上采蕭,我還在山岡上歌唱,永恒地歌唱。
《詩經》附錄:
王風·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千萬次地問
——《秦風·晨風》
誰對愛情有足夠的自信?誰在愛情中沒有千萬重疑問?“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兩個毫無血緣的人突然親如兄弟,一對素陌平生的人從此生死相托。是一場遊戲,還是一段良緣?是一枕春夢,還是一出傳奇?糊塗與清醒,驚喜與憂慮,甜蜜與酸楚……就像《糊塗的愛》中反複吟唱的那樣:
愛有幾分能說清楚/還有幾分是糊裏又糊塗
情有幾分是溫存/還有幾分是澀澀的酸楚
忘不掉的一幕一幕/卻留不住往日的溫度
意念中的熱熱乎乎/是真是假是甜還是苦
這就是愛/說也說不清楚
這就是愛/糊裏又糊塗
因為迷糊,所以就有追問,追問不清,追問不休,不休不止的疑惑,難解難分的恩怨,無論古今,不分中外,自有男女,曆來如此。
——這裏有一個帖子,是今天的癡男怨女:
“你就是不想理我!”電話裏她的話很清晰。
“我咋不想理你?昨天還給你發了Email。”
“那你今天在聊天室裏怎麼不跟我說話?”她說。
“我怎麼沒跟你說啊,剛下線你就不認賬啊?”
“是我先跟你說,你開始沒理我。”她說。
“……”
“你今天打字那麼慢,肯定是還跟別人聊。”她說。
“你,你打電話還抽煙。”她說。
“我沒有啊。”
“我都聽見了,我的電話靈敏度高。”她說。
“我隻是歎了一口氣。”
“你歎什麼氣,你是煩了是不是?”她說。
“真的沒煩,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你又轉移目標,你說你到底是不是煩我了?”她說。
“我真的沒煩,我發誓。”
“上次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還吃東西,你不尊重我。”她說。
“我那是太餓了,我以後不會了。”
“你說話不算話,你現在正在沏茶喝。”她說。
“什麼?我,我沒有。”
“你還騙我,我都聽見了。”她說。
“我……”
“你就是對我不重視!!”她把電話掛了。
——這裏有一首詩歌,是古代的靚女自訴:
那些鸇鳥飛得多快,
一會兒隱沒在叢林中,
(鳥飛累了也知道及時回家)
等你等得我心緒不安。
(是什麼比我還重要)
怎麼樣?怎麼樣?
你多半早就作了負心漢!
山坡上櫟樹叢生,
窪地裏梓榆繁茂,
(那可都是我們感情的見證)
等你不來我悶悶不樂。
(是什麼比我還重要)
怎麼樣?怎麼樣?
你多半早把我拋腦後!
這是《詩經》留給我們的VCR。一個女子癡心地渴望著,等待著重新見到那位朝思暮想的“君子”,她望穿秋水,仍瞅不到意中的“君子”。 萬物各得其所,獨有自己無所適從,心底不免憂傷苦澀,甚至心碎神傷,越想越怕,擔心那位“君子”,早就忘記了他們之間有過的那些花間月下、山盟海誓,變成了無情無義的負心漢。
古人讀詩過於嚴肅。《毛序》稱此詩為“刺秦康公棄其賢臣”,《詩經世本古義》說此為“秦穆公”借詩“悔過”,都是喜歡把兔子渲染成老虎。朱熹《詩集傳》說本詩寫婦女擔心外出的丈夫已將她遺忘和拋棄,相對而言較為靠譜,實際上也有些誇大其詞。癡男怨女間的恩恩怨怨、打情罵俏又怎麼悉數擺上公堂,理出一個是非黑白?
正所謂“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愛情中的男女總是習慣地追問:你真的愛我?我是你的最愛嗎?你會不會離開我……一直問將下來,直問得人張口結舌、麵紅耳赤,甚至火星四濺,空氣裏都是焦慮和懷疑的味道。其實,愛與否、深與淺真的是追問出來的嗎?就像《詩經?秦風?晨風》裏的女主人,當那位“君子”終於在她迷離的淚眼中走來,隻需一句溫暖的話語,一個柔情的眼神,一個憐愛的擁抱,一切疑惑都將冰消雪化,迎來必會是更加令人陶醉的暈眩和甜蜜。
如果你一定要問我:“如何如何?”我必告訴你,我一直在你身邊。即使此時不在,下一刻會在;即使明天不在,但我一生都會在。
當然,憂心的、八卦的,未必一定是女人。每當劉歡的那一首《千萬次地問》響起,外表強悍而內心柔潤的男人們總是一次一次地亂了心緒、濕了眼眶:
千萬裏我追尋著你/可是你卻並不在意
你不像是在我夢裏/在夢裏你是我的唯一
Time and time again you ask me/問我到底愛不愛你
Time and time again i ask my self/問自己是否離得開你……
《詩經》附錄:
秦風·晨風
鴥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山有苞櫟,隰有六駮。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千年之上 千裏之外
——《齊風·甫田》
我已經迷上了用現代的歌謠去理解2000多年前的《詩經》。那些現在看來晦澀難懂的句子,曾經也是朗朗上口的流行音樂,是從脆生生的歌喉裏湧出來的通俗歌曲與民族唱法,帶著天地的光影與生命的溫度,餘音繞梁,一直沒有消失。從某種意義上說,今天的蔡依林或者周傑倫,其實都不過是一隻傳遞千年的麥克風。
現在我讀《齊風?甫田》,耳邊就不自覺地響起了周傑倫語焉不詳的《千裏之外》。盡管語焉不詳,我還是憑著對漢語的直覺記下了這麼幾個句子:
我送你離開 千裏之外 你無聲黑白……
沉默年代 或許不該 太遙遠的相愛……
生死難猜 用一生去等待……
古人解《齊風?甫田》,說“此詩勸時人勿厭小而務大,勿近而圖遠”。如果硬要微言大義,這樣讀也未嚐不可,但是落腳點顯然還是在男女感情上:
太大的田不要去耕種/除不盡的狗尾草遍地瘋長
太遠的人不要去想念/你挑不起那樣沉重的憂傷
那少年發結兩角溫婉可愛/再相見卻已是冠帽峨峨的翩翩美男
(猶記得那時我們都還很年幼/籬笆外的古道我牽著你走過)
自古相思多惆悵。迷醉的情懷,甜蜜的誘惑,更多的是痛苦。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沒有結果卻總在等待。就像那刀耕火種的農夫,明知那丘大田再怎麼舍命侍弄,也隻會是雜草們的天地(那時候沒有除草劑,也沒有耕田機),卻偏要含辛茹苦、不舍晝夜,結果是播下良種、收獲秕穀。正像我們美麗的少女,她愛上了不該愛的頑皮少年,明知他們已經丟失了兩小無猜的年代,明知那個人已經身心遠離,逝去的情感再也無法返回。明知,相識是一種緣分,相愛往往是宿命,“有些事你現在不必問,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然而千年之後,千裏之外,那些遙遠的相愛卻總在“無聲黑白”,縱有千杯忘情水,也止不住思念的雜草,在脆弱的心田裏肆意瘋長。
也許,人類正是憑著這點愛情和信仰而變得高貴起來……
《詩經》附錄:
齊風·甫田
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
無田甫田,維莠桀桀。無思遠人,勞心怛怛。
婉兮孌兮。總角丱兮。未幾見兮,突而弁兮!
萬人迷
——《鄭風·褰裳》
《褰裳》是《詩經》鄭風中一首特別好玩的作品,就像當下台灣朱德庸的“澀女郎”漫畫係列。可見鄭國可能就是春秋時代的開放前沿,“澀女郎”現象彼時早已萌芽,今日的發燒隻是一種“返祖”式的持續。
同樣有味的妖聲天籟從蔡依林的身體裏發出,讓四十歲以上的男人喉幹舌燥:
誰說的漂亮女生沒大腦隻懂得愛美和傻笑
你看你說話的表情多麼的驕傲
難道不怕我say sorry get out
是誰開始先出招沒什麼大不了
見招拆招才重要敢愛就不要跑
愛情36計就像一場遊戲我要自己掌握遙控器
愛情36計要隨時保持魅力才能得分不被判出局
不必說你和她的關係不用故弄玄虛故意裝神秘……
鄭振鐸說:“《鄭風》裏的情歌,都寫得很倩巧,很婉秀,別有一種媚態,一種美趣。”《褰裳》裏我們遇到的就是一位活脫脫的古代版的“萬人迷”。漂亮的鄭國妹妹在河邊,看上了對岸的小帥哥。可能是暗戀多時,可能是一見鍾情,總算找個機會接上頭。但是女孩自有女孩的矜持與好強,總該拿出一點架子,以便掌握愛情的“遙控器”。她知道自己的魅力,所以迎頭就是一句相當肯定的試探:“對麵那個傻哥哥,你好像是看上了我?對麵那個傻哥哥,你好像是愛上了我?”進而大膽地“將”他一“軍”:“想我你就卷起褲腳涉過溱河來看我!愛我你就卷起褲腳涉過洧河來會我!”
大凡激動人心的愛情,總有一條河流橫亙。有形的溱河和無形的世俗,是阻隔,也是考驗。隻有涉險淌過的人,才有可能在往後的日子裏一起去對抗世俗、珍惜緣分。也許這男子有些優柔寡斷、膽小怕事,於是她抓住“男子善妒”的微妙心理,以退為進,拋出美女的殺手鐧,意在激發男子抗爭的潛能。“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真是豪放、酷斃!“若你不愛我,我才不在乎呢,憑本姑娘的魅力,難道就沒有別的帥哥麼?——如此潑辣的口吻,如此俏皮的戲謔,反映出從鄉野山村中浸染所得的率直如木、純淨如水、熱情似火的自然精神,洋溢著健康開朗、鋒芒畢露的本色個性,完全不同於後來在封建禮教束縛下馴化得怨而不怒、委曲求全的“典範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