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卷 《詩》溫習(3 / 3)

詩歌的主調看上去確乎是河東獅吼的亮堂,但細讀之下,竟也可讀出莫可名狀的寒意。看似瀟灑自如,實則有情竇初開之後“多情總被無情誤”的擔憂和怨艾。“子不我思,豈無他人?”其實隻有她自己知道,就算有千萬個他人,畢竟不敵自己看中的那一個。故作漠然地說出豈無他人,其實心中最盼望的仍是那“狂童”。不然,也不會那樣沒頭沒腦地丟下一句咬牙切齒的咒罵:“狂童之狂也且!”細品之下,這潛台詞其實就是:究竟要我怎麼做,你才能明明白白地接個招呢,你這傻瓜!原來豪爽潑辣的極限,竟是如此的隱約而內斂,再自主好強、坦率熱情的女子,也會為所愛的人綻放出如蓮般的芊芊柔情。辣辣的一句話,或許掩蓋了人前所有的堅強,人後所有的落寞。然而,這種閃著理性光芒的機智,千載而下,仍讓人動容欽佩。

“子不思我,豈無他人?”——先秦時代的女子就懂啦,現代的女人更應該明白。

《詩經》附錄:

鄭風·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結婚狂

——《召南·摽有梅》

古人總愛從諧音裏透出一些微妙的信息。“梅子”就是妹子,“摽有梅”就是妹子思嫁。《召南?摽有梅》描寫了梅子成熟之時,在男女歡會娛樂的場所裏,一位女子手臂挽挎一筐梅子,公開向小夥子們拋去。筐裏的梅子越拋越少,女子的心情也越來越急,“一章,言女盛年未嫁而始衰,已有急意;二章,言女思嫁而有急詞;三章,言女求男,急不暇擇矣”。( 陳子展《詩經直解》)如此三章層層遞進,給人一種“十萬火急”的感覺。

與這首詩歌意思相仿的是唐朝杜秋娘的《金縷衣》: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相對比較起來,《摽有梅》更是落地有聲,時光流逝讓人想起嘩啦啦的梅子落地。

毛序說此詩:“男女及時也。召南之國,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時也。”《周禮》也有規定:“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仲春之月,令會男女”。可見,“男女及時”是當時的基本國策。《國語?越語》裏說越王勾踐下令“女子十七不嫁,男子二十不娶,父母有罪。”古人尚無人口膨脹的說法,令人擔憂的反而是勞動力的匱乏,所以政府提倡及早解決婚姻問題去進行“人口生產”。社區和政府經常組織隆重的“大齡男女青年聯誼會”,青年男女彙聚一堂,大家可以自由挑選,所以就有了“拋梅定情”這樣好玩有味的方式。相類似的還有衛國青年的“投我以木瓜”,鄭國青年的“贈之以芍藥”。有趣的是,我們的這位女主人公已經是隻差“提溜著乳房晃來晃去了”(張愛玲語),開始要求男子選吉日求婚,後來卻希望當天就定下婚事,最後隻要求哪位“庶士”開口說娶她就願意答應了。多麼可愛直率的少女,多麼嘹亮動聽的歌聲,多麼歡快親切的場麵,即使生活在崇尚個性解放、戀愛自由的現代社會,也不能不為之豔羨而神往了。

於是在讀到朱德庸“澀女郎”中“結婚狂”的形象時,《摽有梅》中那位活潑率性的女子一下子跳到我們的眼前。

《詩經》附錄:

召南·摽有梅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男人婆

——《陳風·宛丘》

請原諒我為了完成這組詩經“澀女郎”而亂貼標簽。比如讀到《陳風?宛丘》時,我又不由自主地想到朱德庸《澀女郎》中“男人婆”。

通常的解說,判定這首來自“陳風”的民歌是一位男子的情詩,傾訴對心上人的愛慕。

你起舞熱情奔放,

在宛丘山坡之上。

我誠然傾心戀慕,

卻不敢存有奢望。

你擊鼓坎坎聲傳,

宛丘下歡舞翩然。

無論是寒冬炎夏,

持鷺羽舞姿美豔。

你擊缶坎坎聲響,

歡舞在宛丘道上。

無論是寒冬炎夏,

持鷺羽舞姿漂亮。

在春秋戰國或更前,陳地曾是極為隆盛的歌舞之鄉,收入《詩經》的《宛丘》、《東門之枌》和《東門之池》中,都無不奔湧著歌舞的熱浪。“子仲之子,婆娑其下”(《陳風?東門之枌》),如果我們的男主角所愛戀的隻是“東門”那個喜歡跳舞的姑娘,那麼他熱切的傾訴還有望獲得一把滾燙的“花椒”,可是“宛丘”這位讓他心儀不已的美女,卻是一位以歌舞祭神為專業的巫女舞蹈家。“無冬無夏,值其鷺羽”,從一年四季、無休無止的舞蹈裏,顯然能夠嗅出那種職業化的味道。

在保留原始宗教的狂熱而巫風熾盛、四時不斷的陳國,巫女可能就是唯一的職業女性了。所以她以特別敬業的姿態舞蹈著,壓根沒顧及自己青春女性的無限魅力帶給觀賞者的激情和困擾。而這種激情,顯然與人性更近,而距神性更遠。

開篇一個“湯”字(同“蕩”),豈止是奔放激蕩,更是觀賞者的情隨舞起,心馳神蕩。而她隻是徑直歡舞,在激越的鼓聲、缶聲中,從宛丘坡頂舞到山下道口,從寒冬舞到炎夏,空間在改變,時序在變遷,她的舞蹈仍是那麼神采飛揚,熱烈奔放,深具難以抑製的野性之美;絲毫沒有察覺觀賞者心中“兮”“兮”歎息、徒喚奈何的幽怨。“蕩”舞之歡快,“無望”之悲愴,互相映射,互相震激,時而似弦樂奏出的慢板,時而又似銅管吹出的快歌,令人回腸蕩氣,銷魄凝魂。

數千年而下,我們再讀此詩,固然會為男主角所流露的一腔癡情而迭迭歎惋,但更吸引我們的,恐怕還是那不加矯飾、無休無止的歡舞。那飛揚躍動的生命激情,令處於現代社會高度物質化生活中的人們體會到一種真正的活力。

男人婆未必沒有女兒香。隻是她們不依賴,更自在,帥氣利落,果斷獨立,清香自持,以至被當成了不屑情感,不懂男女,拒絕私情的怪物。但是她們特有的風格總會給男人的世界帶來神秘的衝動與自慚,以至頻頻扭酸自己的脖子。

曾在網上一篇叫《克裏特的新娘》的帖子中看到一首詩,覺得就是《陳風?宛丘》的巧妙化用,可見古老的《詩經》其實仍像負離子一樣蕩漾在漢字的空氣中,永遠不會過時。

她舞姿翩躚

在高台之巔

映入靜默的眼底

她是我一心膜拜之人

我將戀慕呈拜在她足前

她的足尖

無可觸及

我那戀情啊

不得實現!

人世間第一個女子

我一心膜拜之人!

她宛然輕舞在高台之上

如樂音綻落呈送芬芳

如明月朗照在水之中央

如花之盛放如濤之流觴……

你脆弱與哀憫的化身啊

我眼珠子般的女神!

鼓樂重重地奏起來!

高台之端

舞著我一心膜拜之人

不日不夜,無時無刻

她衣袂飄舉翩然起舞

鼓樂亮亮地奏出來!

高台之巔

舞著我一心膜拜之人

弗止弗息,永生永世

她舞在戀情的不朽神秘中……

《詩經》附錄:

陳風·宛丘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坎其擊缶,宛丘之道。無冬無夏,值其鷺翿。

天真妹

——《鄭風?蘀兮》

並非執意要惡搞《詩經》,因為《蘀兮》出現在《詩經?鄭風》裏,所以我便要稍顯牽強地把這位唱歌的女子歸入不解風情、單純清澈、熱情憨直的“天真妹”的代表。這樣“哈”得可愛的女子,《詩經》中實在難以逮到,更別說在《鄭風》中。

想來孔子整編《詩經》的日子,也許是他一生中難得的快樂時光。至少在編《鄭風》的時候,一定是喜不自禁的。雖說告誡學生要“思無邪”,自己未必真正做到了無“邪思”。想想看,“詩三百”,十五《國風》, 詩一百六十篇,平均起來每國也就10來篇,而以“淫”著稱的《鄭風》卻占了21篇,幾乎篇篇都是“淫”聲“浪”語,可見在鄭國的美女堆裏,孔子也露出了一份不可自持的偏愛。看看《詩經?鄭風》那些女子,一個個都是那麼坦率可喜,在愛情麵前更是大膽熱辣,孔子或許一麵編一麵就羨慕得不行了。那裏麵,每個字都是實在悅目的青春。——嗬嗬,非禮勿視,我們還是來聽那段素一點的吧。

落葉啊落葉,風吹著你;

阿哥啊阿弟,我們一起來歌唱。

落葉啊落葉,風飄著你;

阿哥啊阿弟,我們一起來歌唱。

秋風蕭瑟,落葉飄零,是常見的自然現象。然而一葉知秋,情味悠長,一切事物無不在時間的流程中變幻著她的光澤和色彩,麵對落葉,人類總難免興起對生命隨時光流去的歎息。

所以就有這樣一些讓人過目難忘的詩句:“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早秋驚落葉,飄零似客心”。葉枯黃而將落,風飄飄而吹衣,吹起了人生的惆悵。一份冷清寥落,正愁無以排遣,居然平地裏響起女孩子天真嘹亮的歌聲,而且向你發出魅惑的邀請。她本無心魅惑,而你卻會情不自禁,在幾分驚豔中擺脫複雜難辨的傷感,融入一份明明淨淨的快樂。

春秋戰國時的鄭國,國力弱小,強鄰四布,國家基本靠外交上的長袖來撐持。所以,他們的無奈就化作一個個春風沉醉的夜晚或一首首“蘀兮蘀兮”的風情小唱。對於小國寡民的草根而言,這也不能不說是一種智慧的選擇。人生總有很多局限,生活總會布滿無奈,所以社會需要一些清新簡單的頭腦。鄭國小妹的“哈”氣,就像一種用不過時的藍色,悠遠地向我們流了過來。她們青春,好奇,單純,時尚,心地質樸,有一點點不太難受的叛逆,也有一點點見首不見尾的盲目。正是她們,有力地消解著生活的沉重,瓦解著不免有些嚴厲的邏輯。

難怪發現和創造了“天真妹”的朱德庸也毫不猶豫地說,其實,男人最喜歡這樣的女人。

一首落葉小唱,蓄滿了人生的智慧。兩千年後,再讀這首詩,讓我和詩人一起來珍惜,珍惜這則落葉小唱,珍惜這份天真和簡潔。

“兄弟們啊”唱起來吧!讓我們一塊唱起來……

《詩經》附錄:

鄭風·蘀兮

蘀兮蘀兮,風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蘀兮蘀兮,風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葛布粗裳的溫暖

——《周南·葛覃》

歲月顯然已經翻盡了葛布粗裳的輝煌。但中國人的文化基因裏還是少不了這份綿綿眷戀。現代男人理想的妻子是“出得廳堂,進得廚房”。而在《詩經》的第二章,我們就有幸相逢一位具體生動的“淑女”。

《毛詩序》說此詩是詠“後妃之本也”,“後妃在父母家,則誌在於女功之事,躬儉節用,服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孔子詩論》評述曰:“吾以《葛覃》得氏初之誌,民眚(性)固然,見其美必欲反其本。夫葛之見歌也,則以絺綌之故也;後稷之貴也,則以文武之德也。”中國傳統社會是崇尚男耕女織的。即使是貴族女子,在出嫁之前也須“十年不出……學女事,以供衣服。”可見在詩經時代,即便是皇帝的老婆、國王的千金也是要幹家務活的,至少也要做個樣子示範國民。《詩經》裏還有一首《上農》詩,也記載“後妃率九嬪蠶於郊,桑於公田”。文化的力量就是這樣頑強,在艱苦卓絕的抗戰歲月裏,上至宋慶齡、宋美齡,下至窯洞裏的婦女同胞,她們紡紗織布的身影讓身在戰壕裏的將士們陡然漲起更加飽滿的雄性激素,揚起保家衛國的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所以孔子說,《葛覃》唱的是先民最初的誌向,看見美好的事物溯本思源,穿上衣服想起本自辛勤勞作的伊人,這是人人都有的樸素情感與道德。身為男人,穿上“她”用心製成的衣裳,不管是一件絺綌,還是一件毛衣,那種直抵人心的溫暖就是一股無法替代的生產力。

我雖不敢宣稱自己是大男子主義者,但男女有別卻是千古不變之理,雖然時代在不斷變遷,但由自然法則所決定的男女角色的差別和分工,卻不應當一筆抹殺。否則上帝就根本不必“多此一舉”地創造男人和女人。正如動物的雌雄有分工一樣(比如蜜蜂、螞蟻等等),男人和女人在生活中的角色也有分工。男子漢種田耕地打獵經商騎馬打槍,吃苦耐勞、粗獷剽悍是男子漢的本色。女子采桑織布漿洗做飯哺育子女,靈巧細心、溫柔賢惠是女人的本色。這是自然法則。過去數千年中,我們的祖先遵循自然法則生活,男耕女織、自給自足。這種生活,陶冶出的是自然平和恬淡悠然的心態,是知足常樂、樂天知命的滿足和幸福感。

且看這位“葛覃女”在女工勞作中的歡喜自在吧:山穀中到處蔓延的葛藤在風中婆娑起舞,無際的綠葉如碧波蕩漾。黃雀在山穀間飛來飛去,它們時而跳躍在我的身邊,時而翔集在灌木叢,山穀裏充滿了它們歡快的唧啾。我割下葛藤浸漚且煮,剝下葛麻織成有粗有細的葛布,任勞任怨從不說聲辛苦。忙罷這些學業,再一一地向師傅稟報回家前的準備:我已經搓洗了外衣,也已經浣淨了內衣,您看看還有哪兒不妥,看看我是不是可以學成回家,嘻嘻,說不定父母已經給我找好稱心如意的夫家了……一幅春光明媚、春意盎然的畫麵,襯托一位春心萌動、春色可人的少女,無怪乎即便是古板的經學家們也認為,詩人是以葛藤來比喻織女的柔情,以葛葉來比喻織女容色美盛,以黃鳥的歌唱比喻織女的神氣悠遠了。

歡喜自在的女子,不管她相貌如何,那種美“桃李不言”,那種美“陽春三月”。我相信天下大多數男女都會更喜歡這樣一份葛布粗裳的生活,包括愛情與婚姻。雖然樸素平淡,沒有絲綢一樣光彩和華美,卻是柔軟堅韌,貼心舒適,怡然自得,更讓人舒服自在,悠遠綿長。然而,現代的女子卻往往在男女平等的誤導下變得喧囂尖厲,現代的感情也往往像化纖一樣可以批量生產,可以頻繁地挑選,調換,或者拋棄。我不知道這是得到還是失去,是進步還是異化。但我知道,現代的女子不一定非要紡紗織布、縫衣漿洗,也不一定非要相夫教子、做飯持家,但如果非得拋棄靈巧細心溫柔賢惠,變得像男子一樣粗獷剽悍,這世界也許將會變得越來越令人恐怖。

賞析《葛覃》這首詩歌的時候,正好是2008年的母親節,一種葛布粗裳的溫暖在內心漲溢。我的母親就是那種會績麻紡紗的女人,上個世紀60年代那些長夜,我們常常在咿咿呀呀的紡紗機聲裏睡去又醒來,油燈下母親的剪影,與這纏繞不息的音響,構成一種歲月悠長、人生厚實的記憶。有了這,那些饑腸和寒夜便不再有磣人的生硬。——呼喚恬靜鮮活的葛布般的女人,一麵細膩柔情,一麵豐富凝彩。在這浮光掠影的社會裏,用理解、寬容、關愛、淡泊、樸實,溫暖地包裹著一個家和她的愛人的心。

《詩經》附錄:

周南·葛覃

葛之覃兮,施於中穀,維葉萋萋。黃鳥於飛,集於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於中穀,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綌,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汙我私,薄澣我衣。害澣害否?歸寧父母。

一種花,要誤讀多少年

——《周南·桃夭》

“大自然帶來信仰,美人帶來戀愛”——法國詩人雨果的這句詩可以作為《詩經?周南?桃夭》的一個注釋。

可惜的是,今人遇見美女,就像啞巴遇見親娘,哇啦哇啦地貢獻不出多少真正透徹的詞語。因為,好句子已經被古人不經意地就說盡了,再說就都是淺薄、肉麻加矯情。所以《詩經》讀到《桃夭》,總不免要擊節停頓,要起身離座。據說這是一首新婚的祝詞,然而我們讀到的卻是一種企盼,一首頌歌。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把以“灼灼”狀桃花之鮮,看做是思考千年也難易一字的佳構。想來是古人生性單純,就像一個孩子看見這天地間每一片葉子都是光耀明媚的,每句話都是出世之初的天籟,看見什麼就說什麼,不需咬文嚼字,往往恰到其處,反倒有種讓人無法企及的好。就像完全沒有汙染的空氣,是任何環保技術也難以抵達的天氧。

然而,這一樹桃花卻被誤讀了好多年代。唐朝崔護有雲:“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裏就有了一份逼仄的感傷;再到近代的蕩子(清朝初年的著名戲劇家孔尚任創作的名劇《桃花扇》中的男主人公侯方域)和現代的新派男子,說到桃花,都不免帶著色色的曖昧和豔羨。桃花劫、桃花運、桃花癡,盡皆有情愛畫廊裏的細節與章回。你是要灼灼容顏,還是要宜室宜家?這樣的問題既把女人逼得手足失措,也把男人弄得意亂神迷。

其實在《詩經》的年代,桃花遠遠不隻是美色,不是輕薄的紅顏禍水,更沒有蛻變為渾濁的色情代碼。它的繁花似錦是自在的欣悅,它的碩果累累是春天的信約,它的枝繁葉茂是大地的德操。在那裏,美色沒有成為商品,美與好還沒有分離,好就是美,就是善,就是與天地相和的那種“宜”。不想當下的都市,張目所見盡皆是四季不敗的各類花卉,一味的逞顏色,鬥奇豔,誇張得虛假,熱鬧得失去感覺。就像春日裏招搖而過的女子,沒了桃夭的清麗,隻剩了“桃妖”的媚俗,一副衣裳半解、肉感旖旎的姿勢,總是給好色者帶來下半身的腐敗遐想。

而那些年的桃花自有一種奔放之美、勃勃之姿。這枝花,不是唐朝開在城南的那一朵要命的花,也沒有“歌盡桃花扇底風”的豔情氣息,她清正飛揚,自是豔在高崗,映著日影,粉嘟嘟,紅潑潑,那麼恣意,那麼絢麗,即使俗氣也顯得毫無顧忌;就像泥地裏出落的鄉間女子,她並沒有蘇妲己、範冰冰那樣的國色天香,但是春天的熱力滿了,青春的臉頰紅了,一種天地自然的美把這一支少女的春花點燃,一種激活一切生物的終極活力,從外到內瞬間降臨、深入抵達、全麵刷新。望桃花而動春心,見美人而思婚姻,於是,抒情的主人公開始從審美進入務實的層麵:這個女子正好出嫁,誰家小子擁有這個福氣。“宜”,一般解釋為“和順”;“宜其室家”,就是說這樣的女子來到哪家,那個家庭就必定是夫妻和睦的和諧社會。

然而,對於桃花的千年誤讀就從這裏開始了。據現代科學的研究,一張美麗的臉龐恰恰是優質基因的最佳組合,從可能性而言,美人本來意味著旺盛的繁衍能力和長壽的生命基因。然而由於後世對美色的那一種變態追求,紅顏反而成為孤單、薄命的代名詞。恰恰在《詩經》時代,那種科學的可能性反倒具有足夠的現實性。就像美國搖滾歌曲《一個女人的三段時光》一樣,《桃夭》進而書寫了“桃之夭夭,有蕡其實”、“桃之夭夭,其葉蓁蓁”的第二、三種境界:桃花謝了,會有桃子產出;碩果之後,更有枝葉的繁盛。就像兒時牆角的那一株桃樹,春天給我們一段著華綻瑞的驚喜,花瓣一落又給我們青果拳拳的期盼,夏天剛到,下自成蹊,一籃一筐,便是另一種豐盈的璀璨,至於此後的枝繁葉茂,則又為來年的輝煌布好了大局。也就是說,我們這位淳樸務實的抒情主人公,他絕對不會滿足於桃花美女的豔麗。在那時的審美觀念中,女子之貌若盛時桃花固然可以稱“美”, 然而單純的花是美而無用的,“宜其家室”才稱得上至善至美,才是本質上的“美”與“好”。人們之所以產生“有蕡其實”、“其葉蓁蓁”的期盼,是因為他或許同樣看重、甚至更為看重一個美女的繁殖生養和持家理事的能力。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在那樣一個生產力極為低下的原初時代,每個人都需仰仗著家庭的力量迎接困難,戰勝天災,爭取幸福,當然希望家庭人丁興盛、和睦團結。娶親關係到家庭的前途,所以,對新人最主要的希望就是“宜其室家”。在這裏,繁衍力是生產力的基礎,“丁克”則是難以設想的失敗和悲慘。如果一個女人不具備強大的活力和生育力,那麼婚姻這種的生產關係就必然烏有,那些照亮世界的豔麗,熔金化石的眼神,相遇相知的春心,都將狂風掃淨,成為隔世的虛妄。這就是桃花的現實土壤。當然,在我們抒情主人公的眼裏,這位桃花般的好女子,她美麗、健壯、生命力強,華而且實,可以連綿不絕地孳息繁衍,可以孜孜不倦地持家立業,讓家庭和美、家人幸福、家業興旺。這位曾經“夭夭”而“灼灼”的桃花美人,雖然已不再豔光四射,但卻成為對家庭發展、對社會和諧貢獻卓越的資深美女。《詩經》中出現的女子,幾乎都是壯盛豐美的居多,自然地活躍於天地之間。桃花是鄉氣的,民間尋常百姓家,田畈村頭遍地皆是,因而極少纖弱扭捏之態,不以顏色自拘。女子原本如花,但女子不能單單是一朵花。這就是我們的桃花美人。

桃樹茂盛,花朵鮮豔;好女出嫁,夫妻和睦。

桃樹茂盛,果實累累;好女出嫁,家庭美滿。

桃樹茂盛,綠葉青青;好女出嫁,家人幸福。

必須承認,《桃夭》也許不是純粹的情愛,但她是真率的,圓滿的,自然的。美就是好,沒有異化,沒有剝離。先是“灼灼其華”的鮮媚,然後是“有蕡其實”的成熟,最後是“其葉蓁蓁”的完滿。雖然俗了,可也透了,這才是一個女子因循的道路,也是世間女子正常的人生軌跡,本本分分,“宜其室家”,富貴綿長。

簡單的歌謠,平實的祝福,唱出了古人對婚姻生活的希望和憧憬。這是一個桃花盛開的時代,至今看去仍舊圖畫一般,不曾絲毫褪色,不曾減弱當初馥鬱的芳馨。三千年後,我們猶可聽到那一陣陣古樂之喧和新人之笑。而日後卻將桃花視為淒涼甚至曖昧、色情的代名詞,不能不說是一種非常深沉的諷刺和歪曲。

《詩經》附錄:

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