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首先到了台灣——舊中國遺留下來的文化根基深埋其中的一片樂園。這裏可否接受她,容納她呢?還會否有她的一席之地呢?
有肯定是有的,因為她是新文學當之無愧的祖師奶奶。可是,嫉妒與惡語中傷的文藝界人士容不下她。一個年齡比她還大的女作家,因為害怕她的重返文壇會動搖自己的地位,寫文章嘲諷她是過了氣的老人,古董,不該再度出山。她在這裏,首先得到的不是熱心讀者的歡迎,而是台灣狹小文學空間中文人相輕的輕慢刻薄的詛咒。看來,在台灣,上了位的文人騷客裏,也有人並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否則輕易上不來。即使美國人出於她作品的文化局限性和商業價值方麵的考慮,而不接受她的英文作品,但最起碼打開天窗說亮話。可是華人的世界呢?又是另外一番爾虞我詐,翻雲覆雨的景象。她見到的還少麼?她筆下的曼茵父親那樣的人,終究是絕跡不了的。
她在香港與台灣之間兩地奔走,狼狽地寄人籬下。文人自來清高,但她現在連清高的資本都沒有。正如凡·高死後才出名一樣,她也隻有在死後,才給出版商們留下近億元的經濟收入。文學作品得到社會最終認可,經受住重重考驗的時間遲滯性,使古今中外任何真正的文學藝術大家,沒有在生前過得十分富足的例子。如果你富有,你反而成不了最偉大、最優秀的作者。
但她考慮的不是這些,而是丈夫賴雅的病。想給丈夫治病,她就需要賺錢。小時候她並不缺錢,缺少的是愛。如今,為了這唯一水乳交融的親情和愛情,她可以承受經濟的重壓,而且一向承受得住。無論當初對胡蘭成,還是現在對賴雅,隻要男人給她一個與子偕老的希望和信心,她就不惜用終日勞作的辛苦換取的廉價收入,來支撐起兩個人生活的屋脊。可是,她並不是宋靄齡,不是女商業巨頭,她是張愛玲,一個女文人。文人一向收入不固定,在純文學與生計的雙重壓迫下,過著不知被什麼所奴役和囚禁的悲苦生活。但她可以承受,不留一滴脆弱和不值錢的眼淚。
然而當得知丈夫再度中風,卻沒有足夠的錢買回程的票的時候,她卻流下了悲慟的淚水。這裏麵有屈辱,有不甘妥協和敗陣的倔強,更有對生活深深的失望和對丈夫無盡的思念、牽掛的重壓。無奈之下,她隻得打算先到香港,賺一筆錢之後再回美國,好為丈夫治病。
她接手的第一個任務,是為宋淇所在的電影公司編寫電影《紅樓夢》的劇本,一旦被采用,可以得到近兩千美元的稿酬。她想,這些錢也夠我跟賴雅在美國開銷一陣子的了。於是傾力寫作,從早上十點一直寫到淩晨一點,經常為了寫作而累腫了手腳。這時她的身體健康也是每況愈下,卻還要承受一個作家巨大的、耗費心力的工作量。然而她全然不顧自己的病痛,每當一想到丈夫熟悉的身影,周身就仿佛被上海公寓裏的小電火爐烤得通紅溽熱。
有時,她寫著寫著,在昏黃的燈光下,會突然感到眼睛一陣灼痛。起初她並沒有在意,揉一揉眼睛便又開始爬格子。實在受不了,就閉目養神幾分鍾,還是繼續工作。正因為她對自己身體的疏忽和不經意,她患上嚴重的眼疾,眼部因潰瘍而充血。她自己心裏清楚,這跟她的重重心事和工作壓力有關。她實在是太操心了,實在需要在一個溫暖緊實的臂膀的簇擁下,美美地睡上一覺了。然而不行,她年老的丈夫需要她帶回錢去。
麵對人生的義務,確切地說,是對愛情和婚姻的承諾,她隻能夜以繼日,不顧腫脹疼痛的眼睛,不顧眼疾的惡化,繼續著艱難的創作之路。可是這樣辛苦打造出來的作品,居然由於宋淇沒有審批權,而被束之高閣,供奉起來了。
這使她在經濟上陷入極端的境地,連買副眼鏡的錢都沒有,更何況是她平時最喜歡的衣服。由於長期坐著,她的腿經常是在水腫狀態,但她想買一雙大一點的鞋子穿的願望,竟最終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