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無所謂,因為有賴雅。她愛的是他,不是孩子。他也並不是想找一個生育的工具。所以她欣然地跟著他回到住所,心想,以後相依相偎的日子應該會抵擋住一切寒流的逆襲吧?
無論如何,此時的她是無比幸福的。她對婚姻的態度是,寧願某些地方低就一些,互補一些。
這樣不是很好嗎?如果她早一些年認識他,也許他會比現在年輕,精力更充沛,但也會比現在擁有更多的資本看不起她,甚至再度拋棄她。這似乎都是可以輕易想見的。她要的是安全感,是長久,而不是一時的歡愉和火花碰撞之後空洞的快感。
這一晚的月亮是很亮的,盡管並不是很圓。
第二天,他又領著她去了附近的公園。他說,我會盡量給你幸福安穩的家庭生活,如果沒有孩子,我們會騰出更多的時間來寫作。她點了點頭。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既然有人要娶她,她隻能跟隨愛的指引繼續向前走。他們之間的談話進行了很久,賴雅為了贏得愛玲的信賴,向她提出自己雄心勃勃的計劃,說想跟愛玲同譯一本詩集。這倒是一個絕妙的提議。一個母語是中文,一個是英文,合譯可以避免非母語的因素影響下的不地道。其實,他無非是為了增加她跟自己這個老年人一起生活的信心。而愛玲的全部信心,隻來自於一種感情上的歸屬感,她始終要的都是專一、天長地久的感情。對於一個年老的男人來說,這個在他們青年時代似乎很難達到的奢望,如今會很容易地實現了。
她聽從賴雅的話,做了人工流產手術。也許是那時候人流技術還不過關,手術過後她忍受了巨大的疼痛。賴雅在她打胎的當天晚上,拎回一隻烤雞。其實她並不喜歡吃這種油膩的食物,但賴雅顯然認為這是難得的美食,而且,小產後的女人,吃雞補身子也是常理。她懂得賴雅是為了關心自己。他提議她多吃一些,並且自己也津津有味地享受著這頓美餐。盡管愛玲知道,賴雅作為粗心的西方男人,對自己的關心是發自內心的,但他和所有男人一樣,無法體會女人所受到的痛苦和折磨。不管怎樣,她心裏還是感到有些委屈。每個女人都是這樣,她們最沒有能力的時候,便是懷孕的時候,所以需要男人的關懷照顧,但往往並不能如願。
8月18日,對他們而言是個特殊的日子,他們在愛玲的好友炎櫻和美國代理人瑪麗的見證下結婚了。在紐約州一起生活的這段日子,充滿著和諧寧靜的陽光。新婚對暮年的賴雅,是幸福二字的另一個解讀和詮釋。他的小新娘是一個來自遙遠古老國度的東方女子,年輕,溫柔,有才華,有涵養,而且絕不是為了錢或情欲跟他走到一起。老年的男人格外懂得了珍惜,於是他像個小夥子一樣渾身充滿用不完的精力。他會早早地起床,勤快地在靜謐的晨光中揮灑自己的愉悅。他是個作家,浪漫和閑適是他天性中最認可的消遣。於是愛玲看到他會為一幅油畫著迷整整一個下午。可以說,她在生活中極度依賴伴侶,因為她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差。她愛喝咖啡,卻不願自己去煮。老人賴雅倒成了照顧她生活的人。他會花一上午時間磨咖啡豆,再親手烹製,那味道真是讓人一輩子難以忘懷。
可是這樣的日子畢竟好景不長,難以為繼,因為他缺的是錢。沒辦法,他隻能考慮重返文藝營。然而為了安慰她,他還是帶著樂觀的表情和腔調,表示要給愛玲一個新家,一個安穩的住所。她心裏明白,所謂的新家,也不過還是那個麥道偉文藝營。
不過這也無所謂,她既然嫁給了他,隻要能跟他長久地在一起,住在哪裏畢竟是第二位的。可是她沒有想到,她的悲哀並不僅僅局限於他極其寒酸的經濟基礎,還有他的身體。
回文藝營的計劃還沒有實施,她就親曆了賴雅的一次中風。一天清晨,她被他的叫聲喚醒,睜開眼睛,看到賴雅竟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原來他半身麻痹,是中風的典型症狀。她趕緊將賴雅扶上床,叫來醫生,給病患中的賴雅開了藥。醫生走了,她卻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她不會服侍人,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一旦賴雅不能自理了,他們今後的生活又會怎樣呢?
她坐在他身邊,輕撫著他的額頭,真的感到十分無助。賴雅吃過藥之後症狀得到緩解。他看到愛玲神情茫然的樣子,便問她,你怎麼了?她目光迷離著回答他,我很擔心你。醫生說你中風了。我該怎麼辦呢?你答應我,不要離開我。
他用手臂支撐著坐起來一點,向她保證:我不會離開你,我保證自己不會這麼早就死掉。為了你,我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的。她看看他,麻木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