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欣賞的是這個世界,但希望自己是被男人欣賞的對象。當她發現一個男人正在欣賞她,追求她的時候,她就感到自己愛著這個男人。
她知道,一個月以後,這裏也將不屬於自己了。她的前途在哪裏?又該到哪裏去呢?她裝著很多心事,實在是想跟他訴說。想一想也沒有什麼大用處,便將嘮叨的話又收回去了。她隻是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仿佛要痛快地哭一場的樣子,然而眼淚終究沒有流出來,又讓它流到心裏去了。
這兩三天的時間,她一直都在心裏想著他微笑時的樣子,親切地鼓勵她時,使她渾身都增添了一絲氣力。即便天天跟他在一起,她也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他的笑。有好幾次,她都想對他說,我不知道以後的生活會是什麼樣,我能得到美國出版商的信任嗎?我的作品在美國能賣出去嗎?但她終究沒有問。因為她知道,這些問題,賴雅也無法給她確切答案,何必增添他的顧慮?
揮不去的陰影
她默默地對他說,你要走了嗎?
他仍然露出那種寬大的慈愛笑容,用手拍拍她的肩膀,鼓勵她,並且安慰她說,我會經常給你寫信的。
她圍著一件棕色的披風,和他一起站在鐵軌旁。火車已經徐徐開進來了。他跟她做最後的道別,並且在嘈雜的噪音中,有些費力地聽著這個帶有口音的中國女人用英語跟自己說著什麼,卻基本沒聽清楚。但從她溫柔的表情裏,他已知道無需聽清她要說的話。
就快上火車了,他突然看到她從衣兜裏拿出一遝花花綠綠美鈔,塞進他的手裏。這令他感到十分驚訝,便皺起眉頭,用深陷的眼睛詫異地望著她,然後就是莫名感動的一個微笑。這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一個比自己年齡小很多的女人,居然會給自己錢?
愛玲從小不缺錢,所以她一貫很自然地用錢來表達自己對愛人的關心。這跟貧苦出來的女孩子有所不同。雖然她也很計算,但對於愛人,往往就是這麼慷慨。有鑒於她一生寥寥無幾的愛人名單,這麼做,也許不算是揮霍無度。可是這麼做讓她更看不清一個事實,就是這些男人是否甘心吃軟飯,或者甘心拖累她。也許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感到自己正愛著,就足夠了。她知道賴雅沒有錢,否則也不會把身上僅有的一點錢給了他。這證明她不是為了錢。
然而賴雅最終還是帶著她給的錢上了火車。
總之,她給他帶來的除了驚訝,還有深深的感動。
所以,他剛在紐約州安定下來,便給愛玲寫了信,對她說,我十月份還會回到麥道偉文藝營。可是那時候,愛玲應該不在麥道偉了。
她就是在這看似困窘又動蕩的情境之下,迎來自己人生的第二個孩子。第一個由於胡蘭成跟幾個女人的感情糾葛,已被她親手扼殺。那麼這一個呢?是否該留下來?她知道,沒有孩子父親的表態,她無法決定這個小生命的去留。她別無選擇,隻能寫信告訴賴雅。
賴雅收到愛玲的回信,當然是頗感驚訝。這個中國女人帶給他的,除了驚訝,還是驚訝。但他終究很愛她,愛她的年輕,浪漫,學識淵博,慷慨大方。他覺得她不但善良,而且優雅莊重,應該可以做一個很好的妻子。他年輕時何曾想過再婚?但現在他已經老了,身體也漸漸走向衰落,在需要落葉歸根的時候,便讓結婚的念頭叩開了自己的心門。於是,他痛快地回信,正式向張愛玲求婚,但唯一的要求是,不要這個孩子。
他將愛玲懷的孩子稱作“東西”,對男人而言,再正常不過。此時的他,娶一個年輕漂亮又聰慧的中國女人做妻子,是求之不得的,但兩人的情況,確實不適合再養育一個嬰兒,那是他們力所不能及的。
可是愛玲並沒有來得及收到這封求婚信,就匆匆地趕往賴雅在紐約州落腳的耶多小鎮。因為懷孕的反應恐怕會一天強似一天,不能不給她的身心帶來極大的壓力。兩個月的鴻雁傳書,使她加深了對賴雅的思念,便迫不及待地趕去看望他,順便也想征求一下他對兩個人感情的想法。
可以說,賴雅是想娶愛玲的,她的到來就更意味著好事一樁。愛玲告訴他的接站時間提前了幾個小時,使他在車站多等了很長時間。但他在這似乎漫長的等待中一直都很興奮,甚至激動。因為他是在等他未來的新娘,這真是妙不可言。愛玲的身影從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出現的時候,他走過去握住她的手,然後帶她到了鎮上一家非常有情調的餐館,在幽暗的燈光中,正式對她說,你嫁給我吧。
這是她一生中經曆的第二次被求婚,也是幾乎所有女人最感到幸福和欣慰的時刻。對於賴雅不要這個孩子的提議,她沒有什麼異議,因為對於下一代的培養教育,她一向是深不見底的悲觀。也許同她小時候的家庭氛圍有關,她總感到人類養育出來的下一代,無非也是要他們去承受無法想象的痛苦折磨。賴雅的話也很明確,他想有一個可愛的中國妻子,但不願意養育一個孩子,所以她的第二個孩子也必須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