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製定了這三條對待知識分子的政策後,滿以為桀不馴的知識分子從此就會就範了,而把戰國時代鬧得烏煙瘴氣的“百家爭鳴”也會從此“輿論一致”了。
但是,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就在統一戰爭剛結束,在秦始皇召開的一次規模空前的禦前會議上,當秦始皇讓群臣議論有關最高政治權力的繼承問題時,在剛剛被他籠絡來的一批知識分子中,竟有人故態複萌,大耍名士脾氣,讓他這位自以為功蓋千古的帝王在大庭廣眾之下,十分難堪,這人就是鮑白令之。
鮑白令之是剛剛來到朝廷的博士之一。
秦始皇在禦前會議上提出一個問題,讓大家討論,他說:“古時五帝搞讓賢的‘禪讓製’,後來夏、商、周時代又搞世襲製,你們討論一下哪種製度對?我將擇善而從。”
博士們誰也沒摸清秦始皇提出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的真實意圖,於是都站立殿下,沉默不語。其實秦始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認為既然自己這皇帝的稱號取自上古的“三皇五帝”,就要對它來個“正名”,常言道:“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三皇五帝時代是原始民主社會,是以民主選舉的方式選舉領袖,即所謂的“禪讓製”。我秦始皇現在把遠古時代領袖的名稱搬到自己的頭上,別讓天下人誤以為我要搞民主選舉,那可真成了笑話,所以借此機會,澄清一下自己的意圖,讓群臣議論議論,統一統一思想還是有必要的。此外,也可以讓這群剛剛被自己網羅來的知識分子找些實行“家天下”的理論根據,好為自己的獨裁統治披上合理、合法的外衣。
這時,鮑白令之突然站出來,打破了讓人難以忍受的沉寂,他說:“如果以天下為公,就應該搞讓賢的民主製;如果以天下為私,就必然搞世襲製。過去,五帝時代以天下為公,所以實行的是‘禪讓製’;而三王時代以天下為私,所以他們搞世襲製。”
鮑白令之這番話說得相當漂亮,他沒說秦始皇應該搞什麼,隻是把傳統政治中的兩種對立的概念言簡意賅地概括為一個“公”與“私”的對立,真是要言不煩。鮑白令之也看透了秦始皇自私獨裁的本性,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以“天下為公”,但卻故作姿態地要讓別人製造一種理論,來粉飾他的自私獨裁的本性,實在可惡!因此,又把問題拋了回去,讓秦始皇自己去選擇。
秦始皇萬沒想到竟然有人將了自己一軍,大有進退維穀之感。為了打破僵局,他矯揉造作地仰天長歎一聲,然後說道:“我本來就是以五帝作為我的政治榜樣的,所以我打算以天下為公,搞‘禪讓製’,可是誰有資格成為我的繼承人呢?”
聽了這番言不由衷、虛偽透頂的話,鮑白令之感到一陣惡心,他沒想到這位橫掃六合、一統天下的帝王居然如此不光明磊落,實在叫人瞧不起。當然,他也聽出秦始皇話中的警告口氣和弦外之音,那意思是說,別把話扯得太遠,“禪讓製”是行不通的。剛剛在戰國時代自由慣了的鮑白令之哪管他那一套,聽秦始皇這麼一說,反倒激起了他內心的衝動。他覺得非得教訓教訓這個偽善的皇帝不可,必須讓他的真麵目在天下人麵前暴露無遺。所以他感到已到了內心的話不吐不快的地步。秦始皇的話剛剛落地,鮑白令之就指著秦始皇說:“陛下您現在搞的是曆史上的暴君夏桀和商紂王的那一套,卻要推行五帝時代的‘禪讓製’,我看陛下您恐怕做不到吧?”
鮑白令之的話猶如一聲巨雷,突然在巍峨輝煌的宮殿裏炸開了。頃刻間群臣戰栗,帝王震怒,人們覺得好像掉進了萬劫不複的地獄中,恐怖極了。
秦始皇盛怒之下,早已把剛才那種矜持、做作的姿態拋到了九霄雲外,露出了冷酷、蠻橫的真麵目,他大吼道:“你過來!你憑什麼攻擊我行的是‘桀、紂之道’?趕快說出理由,說不清楚,隻有死路一條!”
曆史上的專製帝王永遠認為以理服人不如以力服人來得直接了當,幹脆痛快。但鮑白令之並沒有被秦始皇的淫威震懾住,他從容不迫地說:“請讓我慢慢陳述理由。現在戰爭剛剛結束,陛下就大興土木,開始縱情享樂了。您築台高入雲霄,宮殿逶迤數裏;您鑄造的巨鍾竟有上萬斤,鍾架竟有幾十萬斤;您宮中美女上萬,倡優成千;您為自己興造驪山墓;您的宮殿從鹹陽連到雍城,數百裏不絕。這一切不都是為了滿足您的私欲嗎?陛下如今殫盡天下之財,竭盡民眾之力,僅僅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天下的百姓!從您的所做所為看去,您與桀、紂有何不同,不過是個‘自營、僅存’之主而已,還有什麼資格與五帝相比,口口聲聲大談‘天下為公’!”
秦始皇被鮑白令之這番理直氣壯的話說得無言以對,羞慚萬分。他沉默了許久,才從尷尬的處境中掙紮出來,麵對眼前的群臣,自我解嘲地說:“鮑白令之這番話,簡直是讓我當眾出醜!”說完匆匆讓群臣散去。 秦始皇是個予智予雄的帝王,複雜的經曆和手中的絕對權力已使他在心中形成了一塊碰不得的禁區,那就是他的尊嚴。現在他的尊嚴卻屢屢受挫,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是,這既不是在強大的敵人麵前,也不是在高貴的王公大臣麵前,而是在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知識分子麵前!從荊軻到高漸離,從茅焦到頓弱,從唐雎到眼前的鮑白令之,他們要意欲何為?他們為什麼這們桀不馴?難道在他的大帝國中,能夠允許在他意誌之外的聲音頻頻幹擾他嗎?
這時,他深感商鞅、韓非理論的高明。商鞅把知識分子視為“六虱”之一;韓非把知識分子列入“五蠹”之中。都認為知識分子是害人蟲!並提出了“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即加強思想控製,鎮壓異端知識分子才是建立君主獨裁統治的頭等大事。如今自己偏離了商鞅、韓非的理論,才出現了鮑白令之這類不能容忍的人,現在該回到“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的正確路線上來了。
三、自作多情
自從鮑白令之事件發生後,秦始皇有意不讓知識分子們與其共議國家大事了。但是知識分子們卻自作多情,很難忘懷政治。特別是那些剛剛從戰國時代走過來的知識分子們,他們仍然沉浸在過去那種自由自在、獨往獨來的文化氛圍中,而不能清醒地麵對這個冷酷的現實,即在秦始皇這位極權皇帝的統治下,留給他們的僅是歌功頌德的權利,否則他們最好是閉上嘴巴,就此沉默下去。
帝國建立後的第九個年頭,即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為了慶祝北攻匈奴、南征百越取得了軍事勝利,秦始皇在鹹陽宮舉行盛大酒會。帝國的元勳、重臣們峨冠博帶、朝服鮮麗,在燈火輝煌的大殿中簇擁著春風得意的秦始皇,宴會在極為融洽的氣氛中進行著。在起坐喧嘩、觥籌交錯之際,群臣依次走到殿前三呼萬歲,向帝國的皇帝舉酒祝賀。秦始皇非常喜歡這種場麵,當他看到人們因他的存在而感激涕零時,他內心深處常常湧出一股難以抑製的、難以名狀的感情,這是一種自豪感?還是一種自我陶醉感?總之,他體驗到一種生命升華時的強烈的滿足感。此時此刻,他那久久作怪的內心隱痛消失了,壓在心頭的陰霾被驅除了,眼前是一片光明,他暗自慨歎,活在這個世界上真美好。
該輪到眾博士為皇帝祝酒了。他們70人紛紛站起來,‘排得整整齊齊,由仆射(博士的主管)周青臣率領,走到皇帝麵前。周青臣代表博士們發表頌詞,他說:他時,秦地不過千裏。賴陛下神靈明聖,平定海內,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
秦始皇聽後,十分高興。倒不是周青臣的諛頌之辭感動了他,像這樣歌功頌德的話語他幾乎聽膩了,但今天這番話出自這群知識分子之口,那倒應該另當別論。他目視著這群排得整整齊齊的知識分子,他們在他的調教下,終於一洗戰國時代那種狂傲之態,變得如此循規蹈距,如此恭順聽話,這比在戰場上戰勝頑敵更令他興奮,……
秦始皇正沉迷在興奮、喜悅之中,突然,從齊國來的博士淳於越搶在周青臣的前麵,激動地說:“臣聽說殷、周統治天下達千年之久,原因是分封子弟功臣,讓他們捍衛中央政權。今天,陛下統一了四海之內,而自己的骨肉卻與普通百姓無異。如果出現了齊田常、晉六卿這樣的篡權者,而沒有得力的外援,怎麼才能挽救這種危險的局麵呢?臣認為,做事不師法古人而能長久存在下去的,還是聞所未聞的。今天,周青臣當麵拍陛下的馬屁,以加重陛下的過錯,這樣的人絕非忠臣!” 淳於越這番慷慨之詞,說得熱熱鬧鬧的盛大宴會頓時冷了下來。秦始皇真是惱火透了!看來剛才知識分子們給他的好印象原是個假相,這些人的劣根性簡直是太難根除了!
至於淳於越何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如此盛大的國宴上,在諸公麵前,舊話重提,大放厥詞,淩犯皇威?這真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說到“分封製”的問題,在統一戰爭結束後的帝國第一次禦前會議上,曾由丞相王綰牽頭,搞了個提案,結果被秦始皇、李斯斷然否決,這一情況淳於越又何嚐不知道。今天他在這種舉朝歡慶的場合中,所以要大耍名士脾氣,確實是戰國時代知識分子那種狂傲的劣根性又發作了。他看不慣官僚們的那種摧眉折腰的奴才相,所以借機罵了周青臣一通;他更看透了像李斯這類大奸似忠、包藏禍心的官僚們的內心世界,所以,他才指出朝中有齊田常、晉六卿這樣的野心家,叫秦始皇小心!至於他喊著要搞分封製,不過是借題發揮,以此來做文章罷了。
但是,他的一片忠肝義膽表現得很不得體。難道拍馬屁不是一種有害的流弊嗎?難道秦帝國中就沒有齊田常、晉六卿式的野心家嗎?淳於越在這裏沒罵錯,他確是在為帝國的長治久安而著想,可惜,知識分子們的這份忠心卻被秦始皇看作是不能容忍的狂妄放肆、自作多情!他不想讓別人指揮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也不想讓別人指出自己哪裏對了,哪裏錯了。他感到憤怒和奇怪的倒不單單是在他心曠神治之際,有人掃了他的興,而是為什麼這群知識分子到現在還沒認識到,他們隻是他秦始皇意誌的執行者!
秦始皇到此已經興趣索然,無心再搞什麼慶祝活動了,他下令宴會終止,全體討論淳於越提出的問題。
丞相李斯第一個要求發言。他認為他該為皇帝結束這一切盡把力,更何況,淳於越對他的影射也確實使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頓時觸動了他的殺機。他痛斥淳於越輕世傲物、滿口胡言,李斯重申:“五帝之間製度不相重複,三代之間法令不相因襲,各有各的統治辦法。這麼做,並非有意標新立異,而是時代變了。現在陛下創立大業建起萬世之功的意圖,本來就是迂腐的知識分子難以理解的。況且淳於越說的這套乃是三代之舊事,有什麼值得效法的!”
李斯在此堅持郡縣製,反對分封製,本無可厚非,但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費唇舌,因為他早已揣摩了到皇帝的興奮點並不在此,而是在於如何使不知趣的愚儒們閉上他們的嘴巴。他決意迎合皇帝的意誌,掀起一場新的政治風波。所以說到此處,他的話鋒突然一轉,扯到另一個問題上去,他單刀直入地把話題直接對準淳於越等人,說道:“戰國時代,‘七雄’紛爭,為此他們廣泛招納知識分子;現在,天下已經安定下來,法令製度已經統一。在這樣安定的環境裏,老百姓應該致力於農副業生產,知識分子應該學法懂法。目前的情況卻不是這樣,知識分子們不學習今天的法令製度,卻學習過去的東西,以此攻擊現政權,擾亂老百姓的思想。對此,我李斯作為丞相是有責任的,所以我冒死向陛下提出如下建設:過去天下大亂,思想不能統一,所以各國才你爭我奪。當時的知識分子往往用以古非今、巧言亂實的手段興風作浪,搞得很多人對他們的一己之學很感興趣,都去效法他們隨意攻擊君主。今天,皇帝統一天下後,是非的標準應該明確,政治權威已定於一尊,可是知識分子們仍然私下裏兜售他們的理論,攻擊現政權,混淆是非標準。如今隻要政府頒布一道新措施,他們就拿自己的那套理論對政府的法令評頭品足,‘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鬧得沸沸揚揚。他們彼此之間以敢於批評皇帝來換取虛名,敢於與法令背道而馳來論英雄。於是他們競相率領自己的黨徒製造不法言論。如此惡劣的行為如不加以禁止,那皇帝的權威就要每況愈下,知識分子的朋黨就要形成氣候。所以必須明令禁止。
臣請求:從現在起,過去各國的國史,除《秦記》之外,全部燒毀。除博士職權範圍內掌管的書籍,有敢私藏《詩》、《書》、諸子百家著作的一律沒收,全部交到當地行政長官處燒毀。有敢聚在一起研討學問者,格殺勿論。以古非今者,誅殺九族。政府官吏有知情不舉者,與犯者同罪。此令頒布後30天內仍不執行者,判處苦役。醫書、藥典、占卜、種樹之類的書籍不在燒毀之列。如果有人想學法令,要以國家官吏為師。”
秦始皇認為李斯的請求正中其下懷,於是重重地說了兩個字:“同意。”
於是,從首都鹹陽到全國各地,紛紛燃起了焚書的火焰。秦始皇不僅是在向知識分子宣戰,而且也是在向文化宣戰。他認為要想建立一個隻允許他的思想存在的大帝國,文化是沒用的,知識更是有害的。而要實現這個設想,恐怖手段則是最奏效的。所以他很後悔過去對知識分子的寬容,如果及早鎮壓這些人,恐怕就不會出現那麼多令人不快的事了。
焚書令對當時知識界的打擊太大了,經曆過戰國時代學術自由的知識分子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會碰到如此恐怖的朝代。現在他們終於明白了,黃金時代真的結束了。秦帝國僅留給他們兩條活路,要麼歌功頌德,要麼閉上嘴巴,除此之外,隻有死路一條。誰還敢為了一二句話,一二本書而搭上自己,甚至全家、全族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