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打了整整三天。白朗沒能穿過官軍的堵截,折向南陽。此公也是豫西土匪的底子,誰也沒見過其尊容,見過的人不在其麾下,大約就在陰間。越是這樣,大家越津津樂道。都說他很胖,身高四尺有餘,喜歡頭戴烏巾,背後留兩寸許的綠色小辮,出行乘坐黃緞八抬大轎,威風十足。
當時白朗也打著孫中山的旗號。《河南民報》對他的報道定位,讓劉景向與李玉亭頗為躊躇。曆朝曆代成王敗寇的,都是社會邊緣人物,這不奇怪。呂留良也曾說過,創業垂統的所謂英雄,其實多是肆無忌憚的光棍。商量來商量去,他們決定不加定語,隻用“襲擾竄犯”這樣的字眼,暗寓褒貶。後來從東邊幾縣傳來消息,白朗大軍過處,焚燒縣衙搶劫財物,擄掠洋人殺害教士,李立生聞聽憤慨莫名。劉景向隨即改口,也稱白朗為匪,寫成“白狼”。
次年2月8日是正月十四。因為尚在年節,按照慣例,李玉亭應當還在李家寨,但他卻到了信陽城。這是他作為《河南民報》副經理的職業敏感。陸軍總長兼河南督軍段祺瑞將蒞臨信陽,督剿白狼流賊。此等大事,《河南民報》豈能缺席。
段祺瑞的司令部依舊設在火車站。跟他一起來的,不僅僅是各路大員,還有五六個國家的駐華武官與新聞記者。故而地方的迎接勞軍,段祺瑞非常重視,致辭可謂信誓旦旦:三軍早已部署完畢,將以雷霆之勢,殲賊寇於鄂豫皖之間,絕不流毒他省。
因有駐華武官觀戰,道署根據總長的安排,特別邀請教會代表李立生參加。曾經留學德國的段總長同時決定,請武官們與教士吃西餐,以示慰問。當時信陽會做西餐的,隻有教士家庭。喜歡吃西餐的信陽人,大概也就是李玉亭。毫無疑問,這頓飯隻能由李立生具體安排,李玉亭作陪。當然,費用由政府承擔。
一行人等前呼後擁地奔南門附近的教會而去。信義學校有食堂,本來就很整潔,略施打掃便堪使用。人很多,但劉景向拉住李玉亭,使勁朝段祺瑞身邊擠:“辦報紙要搶新聞,溫柔敦厚怎麼能行?”擠到身邊,劉景向問了一個讓李玉亭目瞪口呆的尖銳問題:“孫中山宣稱袁大總統竊取革命果實,故而要發動二次革命,請問段總長對此作何評論?”在此之前,二人已將《河南民報》裝訂成冊,呈送段祺瑞一份。畢竟他也是河南的最高長官。
那時段祺瑞翻翻報紙,多有謬誇。無論如何,在信陽能辦起這樣一份報紙,本身已屬不易。此刻他轉臉看清來人,停下腳步,不假思索地答道:“當年在武昌城下,大總統因人心都向共和,不忍內鬥,故而未用全力。饒是如此,黃興已經抵擋不住,棄城而逃。我們但凡稍用氣力,武昌必然不保,那時全國形勢如何設想?若沒有大總統的剛柔相濟,清廷能和平退位嗎?孫中山鬧了多少年,可曾鬧出個結果?這結果是能竊取而來的嗎?荒謬!”劉景向點點頭道:“謝謝總長。請問總長對孫中山如何評價?”段祺瑞邁開腳步,撇撇嘴道:“流寇白狼四處劫掠攻殺,都打著孫的旗號,請諸位先生說說,應該如何評價他?”翻譯將這話翻譯出去,武官們紛紛微笑點頭。
剛到教堂門口,忽聽天空有奇異的聲響。那個留著翹翹胡子的俄國武官扭頭看看,對翻譯咕嚕兩句,翻譯轉而對段祺瑞說:“總長大人,飛機回來了。”
段祺瑞立即轉身登城了望。大家尚未站定,一隻巨鳥突然低空飛過,李玉亭覺得頭皮都能體味到金屬的幹脆,頭發像麥浪一般被掀起,旋即內心有股強大的力量,將他衝倒在地。段祺瑞見狀微微一笑,順手將他拉起:“李先生不必驚慌。這種先進科學,將來咱們也會有的。隻要大家凝心聚力追隨大總統,力行建設。”
飛機示威般地盤旋兩圈兒,然後緩緩降落,在南門外的空地上滑行停止,兩個俄國人跳出來邊走邊摘皮帽。李玉亭呆呆地盯著他們,如對天神。他無法想象此二人也是肉體凡胎。或許他們才是洋人的真正含義?如此撞見信陽的第一架飛機,李玉亭感受強烈,驚多於喜;而當時的他尚不清楚,這玩意兒對於延福堂李家而言,真正意味著什麼。
政府租用飛機參戰,主要用於偵察敵情、投擲炸彈。飛行員報告的情形,看來頗為振奮。當天的午餐酒會,因此場麵熱烈,氣氛融洽。不過西餐雖然熱鬧,終究隻是個形式。總長大人看來並未盡興,回去後還得加餐。劉景向和李玉亭在行轅外等候召見時,他的加餐尚未結束。段祺瑞撇開道縣官員,單獨傳見他們,用意完全在於《河南民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