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大清的命,好歹的沒流多少血,雖然信陽吃了點虧。難道你們非要搞成戰亂動蕩才過癮?我不攪和這事,萬一你爹娘和爺爺知道,會革掉我的命!”
李玉亭不肯資助,但李世登還是拿到了錢。細論性質,算是盜竊。如此直言,傷革命者情麵,就叫順吧。順走的不是鷹洋或者銀兩,而是小李家發行的錢鈔。那東西跟銀兩銀元一樣管用。以他的身份,冷不丁從李玉亭家裏順點東西,自然沒有難度。不過李玉亭知道之後,心裏並不怪罪,反倒暗懷欣慰。
李世登從此下落不明。直到張敬堯的兵丁開到李家寨,搜查可疑物品,大家才知道他已經解往省城開封。一同被捕的信陽人還有好幾個,罪名都一樣:購置槍械,陰養死士,妄圖顛覆。對於這種人,任何政權都不會手軟。暴力隻能換來暴力。故而凶信相繼傳到家屬耳邊時,他們雖然悲憤心痛,卻也有石頭落地的感覺。盡管那塊石頭不是好石頭。
不巧,噩耗傳到李家寨時,正趕上李玉亭的長子李世業出生百日,要辦百歲喜酒。牌匾被震落,似乎不利於主帥。李玉亭心神不定,便請龔先生來給兒子相看相看。龔先生接過熟睡中的孩子,雙手一攤,擺正位置隻掃一眼,眉頭便飛快地一皺。那是個極其迅速的動作,可謂電光石火,但還是沒有逃過李玉亭的眼神;龔先生左看看右看看,又前前後後地摸摸孩子的腦袋,旋即將之遞還,端起茶杯一言不發。
“喝茶,喝茶。春上的新茶,您嚐嚐炒得如何?”
“果然是上好的雞公山雲霧!明前茶吧?”
“雨前茶好意思拿來招待您嗎?”
龔先生沉吟半晌,欲言又止。正在這時,外麵響起劈裏啪啦的鞭炮,這難得的喧鬧終於給了他們沉默的自由,雙方或許可以各退半步。
放下茶杯,龔先生字斟句酌地說:“八爺知道,龔某擅長風水,相麵並非強項。況且令郎尚幼,軀體骨骼皆未定型,還不能確定。不過從生辰八字看,似無大礙。”
正在這時,大李家的代表趕到,是李立人夫婦。信陽風俗,慶賀孩子百歲,要送掛麵筐子。當然,主要是送掛麵,竹筐還要拿回去。竹筐裏裝點掛麵,寓意長遠,另外還有雞蛋油條紅糖,一共四樣禮品,情分隻看禮品的重量。
以兩家的關係,大李自然不會止於掛麵筐子,主要還是紅包。不過李立人夫婦帶來的,除此之外還有兒子的噩耗。男人麵色冷峻,女人淚水漣漣,指責李玉亭慫恿孩子不走正道,理當對此負責。這不僅是指李玉亭曾經資助世登革命,還有一樁陳年舊案:當年學生圍堵張書紳,曾經有人暗中提供膳食。究竟是誰大家莫衷一是,慢慢已被淡忘。今天,也不知道大李家從哪兒得到的消息,將責任歸咎為李玉亭。
這的確是李玉亭的手筆。不過未經策劃,純屬心血來潮。本打算隻供應一頓,學生既然堅定不移,他也就支持到底。此前無人知道這事,夏先生口風甚緊,不是守口如瓶,他本身就是隻瓶子,絕對不會泄露。隻有李世登知道,在他從南陽回來之後。當時他批評李玉亭思想落後,李玉亭很不服氣:“我怎麼落後?當年不是我,你們能堅持十多天嗎?餓也得把你們餓跑!”話趕話,這才趕出真相。
西家兒子百歲,東家兒子喪生,對比的確強烈。盡管李世登的死跟李玉亭毫無關係,但兩家本有舊怨,更兼母親急火攻心,難免邏輯混亂言語過激。最終喜宴不歡而散,兩家的矛盾徹底公開。過去大家心不和麵和,這下倒好,麵和也成絕響。李玉亭最在意的既非銀子銅板,亦非地畝生意,而是麵子。今天是他堂堂參議員的長子百歲大喜,群賢畢至少長鹹集。如此大庭廣眾,堂兄竟然無理取鬧,這不是就是要砸他的場子嘛。要說埋怨,那他自己最該埋怨。童年時他受過的委屈不可勝數,否則怎會有如此發達的咬肌。
爭吵憤恨可以慢慢消散,但李玉亭內心的憂慮卻不能。大李家震塌影壁廚房馬廄,應了李世登的橫死;他們家的牌匾落地,豈能沒個應驗?想來想去,孩子周歲時,他又請了個相麵先生。本希望獲得安慰劑,孰料卻中了斷魂槍。
“令郎前額兩端突出,是為棱角;後腦生有凸起,是為反骨。這等麵相骨相,未必一定不吉,隻是甚險。生於貧苦人家,或可放手一搏求得富貴,生於富貴人家嘛……”說到這裏,先生戛然而止,隻是微微搖頭。
李玉亭大驚。這可是他的長子。他趕緊問道:“可有方法禳解?”先生道:“別無他法,加強教育,使之遠離凶器吧。”
李玉亭的心病就此種下。後來又找個人看看,結論也是大同小異。他誰都沒敢說,隻是暗自期盼柳媚趕緊生個兒子,而柳媚也的確爭氣,幾乎就是以無縫對接的效率,再度懷孕。
然而這個兒子更加生不逢時。影響他的,很難說是白朗,還是段祺瑞。
白朗首次襲擾信陽,在1913年8月。那時李純主力已經離開,張敬堯害民有術保境無方,不起反作用已屬萬幸,所以白朗如入無人之境。這次戰事對於信陽,不過是擦破了一點皮,南部的李家寨毫無影響。但三個月後,柳林李家寨一帶突然彈雨呼嘯炮聲隆隆,雞公山有條深穀幾乎被屍體填平。已經懷孕數月的柳媚受到莫名驚嚇,從床上滾落於地。因戰場緊挨著李家寨,炮聲傳來的震動,比上回的地震都要明顯。大家口口相傳,說是白朗過兵雞犬不留。百姓心裏受到的震動,因此更甚於天災。從前也曾過兵打仗,比如鬧長毛,過撚軍,但槍聲如此密爆炸如此響距離如此近,還是頭一次。假如他們果真打進李家寨,會是什麼情形?大家都不敢想,更不敢說。仿佛每說一句,它都會向事實靠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