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回家嗎?不能。全部的家當都被他投在了公司裏,而現在卻變成了一堆無人問津的貨物,他還有什麼尊嚴去麵對曾經苦口婆心勸說自己放棄創業的妻子呢?
去找謝思涵談談嗎?不能。當初是自己選擇了離開,選擇投入了原本作為競爭對手的紅火陣營,現在又有什麼臉麵重新站在謝思涵的麵前呢?
他還能去哪裏……
周立一邊走一邊想著,不知不覺之間走到一家小燒烤店的門前。門口的爐子上煙霧升騰,肉味飄香。
“大哥,裏麵坐,嚐嚐剛烤好的肉串,要多香有多香。”見周立在門前停下腳步,正在烤肉串的小夥子急忙迎上前來,熱情地向他招徠生意。
周立來到烤爐前,停下腳步問道:“多少錢一串?”
小夥子回答:“1塊錢一串,純正的內蒙古肥羊。”
周立說:“給我先來10串,再來一瓶半斤裝的二鍋頭?”
“好嘞!”小夥子答應一聲,就把周立往屋裏讓,“您屋裏請。”
周立搖了搖頭,指了一下爐子說:“我就在這吃,把酒給我拿過來。”
小夥子莫名其妙地望著他怔了一下,隨即笑著說:“好嘞,來……您站在這先暖和暖和。”
小夥子一邊說一邊把周立讓到烤爐旁,隨手指了一下爐子左邊的肉串說:“這些都是烤好的,您自己拿著吃吧,我去給拿酒。”
……
周立沒吃幾個肉串,卻把那半斤二鍋頭喝得一滴不剩。爆竹聲越來越響,像開鍋的粥一樣沸騰起來。周立恍恍惚惚,腳步踉蹌地走到了北湖公園。這裏人山人海,正在舉辦著燈會。
他迷迷糊糊地在人群中躑躅而行,每一個和他擦肩而過的人,臉上似乎都帶著發自心底的笑意。可在周立的眼中,這笑意竟是如此的麵目可憎,那些笑意中仿佛充滿了對他的鄙夷與輕蔑。
歡天喜地的鑼鼓聲,似乎也變成了對他的嘲弄與譏諷。周立捂上耳朵,跌跌撞撞,狼狽不堪地分開人群,向遠離喧囂,遠離一切聲音的方向奔去。他想離這個世界遠一點,離這個讓人憎惡的人間遠一點。
不知不覺,他孤零零地一個人走到了已經結了冰的冰麵上。他不知道自己將走向何方,隻是想避開所有有人的地方,離那些名利、那些是非越遠越好,越遠越好……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一個聲音在他的心底始終回蕩著: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難道想活出一個人樣來錯了嗎?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也錯了嗎……
他漸漸地走到了湖中心,“咯吱”一聲腳下的冰麵竟然裂開了一道縫隙……慢慢地越裂越大……
周立毫無察覺,繼續向前走著:“人的世界為什麼會這麼複雜?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變數?為什麼世界這麼大,卻沒有我一個人的容人之處……”
他的頭腦裏還在想著這些遠沒有答案的問題,陡然之間,“喀嚓”一聲傳來,他腳下的冰麵突然間全部斷裂了,隻是一刹那,周立便跌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之中。
他的酒頓時醒了一半,他掙紮著用手扒著冰麵的邊緣想趴出水麵,可誰知他的手扒到哪裏,哪裏冰就破碎一片,讓他絲毫借不上一絲力氣……
掙紮了一會兒,周立徹底絕望了。全身上下早已被水浸透了,他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支撐,血液似乎也隨著體溫的下降漸漸凝固了……他的身體越來越重,慢慢向湖底沉去……他的心髒似乎也漸漸停止了跳動。
他張大了嘴,用盡全力喊了幾聲,可嘴裏馬上就被灌進了冰冷的湖水,他的舌頭和意識已經麻木了,再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無法記起任何事情。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恐懼交織在一起,他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很可憐又很可悲,曾經追求的那些不過都是一些虛無縹緲的過眼雲煙,而真正重要的是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的身上被貼上了一枚枚的標簽,上麵寫著各式各樣數字,有的寫著幾十萬、幾百萬,有的寫著幾千萬,有的寫著幾個億……
他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的價值就被從這些標簽上的數字體現出來,而自己呢?自己標簽是一個什麼樣數字?原來是一個極其渺小而又微不足道的數字。這個數字可以渺小到任何人都足以無視他的存在,無視他的尊嚴。而他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要變大那個標簽上麵的數字而已……要讓別人不能忽視他的存在,讓自己有尊嚴。
這難道也錯了嗎……
他又苦苦掙紮著想要重新遊出水麵,可試了幾次都沒有找到湖麵上那個最初破碎的洞口。他的頭碰到的是堅硬的冰麵,他的四周是死一般的黑暗,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就要死了。
周立筋疲力盡再也使不出一絲力氣了,他的身體再次慢慢沉了下去……
驀地,他覺得四周仿佛又漸漸亮了起來,倏忽之間竟然一片光明,可他實在沒有力氣再動彈一下了。他感覺一切的痛苦、恐懼、悲哀、煩惱,頃刻間便蕩然無存了,冰冷的軀體也漸漸暖和起來,慢慢地向全身擴散……
這種解脫般的感覺他從未有過,他的嘴角不經意地露出了一絲笑意。這一刻,他真的想通了。今天的決定,或許是他一生中所做的唯一一件正確的事。他釋然了……他覺得自己沒有去害人,這或許正是人性的本來。
可為什麼本來如此,本該如此的事情,竟然會有人想不通呢?
就在這一刻,周立想通了……
他的身體慢慢沉到了湖底,那絲笑容僵在了臉上……
紛紛揚揚的雪花灑落在水麵上。很快,破裂的湖麵上又結了一層薄薄的冰。一陣寒風吹過,冰與水的混合物發出一陣宛如音符一樣的聲音。遠處,爆竹和鑼鼓的聲音漸漸平息下來,曲終人散,夜深人靜,雪已經停了,整個夜空再次沉浸在了一片死寂之中……
4.
牆上的這幅“八駿圖”畫得甚為傳神。八匹馬或奔騰跳躍,或四蹄生煙,或回首長嘶,或騰空而起,雖是一幅臨摹大師的膺品,卻也筆墨酣暢,形神俱足。
冷文彬早已無心賞畫,隻是滿懷心事地在包房裏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周立的拒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卻始終堅信,事在人為,隻要你想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經過幾天的思索,他又有了一個全新的計劃。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房門輕輕響了兩聲,一位身著綠衫的年輕女子推開門,對冷文彬說:“先生,您等的客人到了。”
話音未落,一個身穿棕色羽絨服的長發中年男子已經昂然走了進來。
冷文彬一見這人,便笑著迎上前去開口說:“能約到你這個大忙人可真不容易,快,裏麵坐。”
“沒辦法,整天都是瞎忙。”那人先是無奈地笑了笑,然後掃視了一眼整個房間,說道,“環境不錯,這裏是新開的吧?”
剛才那位負責引路的綠衣女子接過話說:“是的先生,我們是上個月才開業的。”
冷文彬把來人讓進座位,隨後對綠衣女子說:“給我們沏一壺上等的普洱。”
綠衣女子點點頭,轉身出去準備。
來人叫吳華,是《山城經貿新聞》報社新聞部副主任。
吳華和冷文彬是大學時期的校友,比冷文彬小兩界。冷文彬在山城葡萄酒廠時,吳華隻是一個記者,而冷文彬負責銷售,這樣一來酒廠一有什麼活動,冷文彬就都會叫上這位“師弟”。稿費自然是少不了的,但最關鍵的還是冷文彬會做人。
冷文彬沒有因為吳華當時隻是一名小記者就怠慢過他。那時酒廠效益好,無論逢年過節,冷文彬都會有大大小小的禮品相送。一來二去時間一長,兩人的關係就變得更加緊密了。後來,吳華也飛黃騰達、出人頭地,做到了報社的新聞部副主任。
冷文彬坐到吳華的旁邊,笑著說:“難怪這麼忙,我看你們的報紙之所以在山城能有這麼大的影響力,靠的就是你們部門。”
吳華笑笑說:“師兄,可不能這麼說,新聞部固然重要,可要是沒有發行、廣告、以及其他部門的配合也是不行的。”
冷文彬說:“你小子少跟我講官話,咱哥倆在一起不用這麼累。”
吳華苦笑著說:“不好意思,有點習慣成自然了。”
這時,剛才出去的那位綠衣女子抱著一套陶瓷茶具,還有一包普洱沱茶走了進來。她把茶具和茶放下,動作極為熟練地沏好了茶,分別為他們二人斟上。
冷文彬接過茶杯,低聲對她說:“不好意思,我們有點事情要談。”
女子答應了一聲,便知趣地垂頭退了出去。
冷文彬低頭啜了一口茶,問道:“你覺得我的想法怎麼樣?”
“師兄,不瞞你說,我覺得不怎麼樣。”吳華也喝了一口茶說,“要是真有消費者在飲料裏喝出了什麼東西,就算你不說,我們媒體也有責任主動曝光,可這子虛烏有的事,你讓我有什麼辦法。”
冷文彬怔了怔說:“那你說怎麼辦?現在能救我命的人就隻有你了。”
吳華臉上露出了一副為難的神色,說:“師兄,我真沒辦法。”
冷文彬略做思忖,從自己的包裏掏出一隻塞得鼓鼓囊囊的大號牛皮紙信封,放在桌上輕輕地推到了吳華的一邊,說:“師弟,這個時候你可不能見死不救。有一句話叫做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北溟既然能成於媒體,自然也能敗於媒體。”
吳華看了一眼那個信封,心裏不禁微微一動。他當然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麼,而且從經驗來看,至少應該不下5萬元。
他略一思忖,把信封又推給了冷文彬說:“師兄,你就別難為我了。”
吳華這一微小的心理變化,絲毫沒能逃出冷文彬的眼睛。冷文彬微笑了一下,又把信封推了回去,說:“你放心師弟,無論你能不能辦好,我都不會怪你的。”
吳華這一回沒有再拒絕,而是掏出一盒煙,先為冷文彬點燃一支,接著也給自己點了一支。
他吸了一口說:“師兄,坦率地說,你的方向沒錯,但方法錯了。”
“說說看。”冷文彬緊皺著眉頭看著吳華。
吳華想了想說:“師兄,我問你個問題:什麼是弱勢群體?”
冷文彬不假思索地答道:“下崗、失業,生活沒有保障的這些人,都可以稱為弱勢群體。”
吳華說:“從理論上來說,弱勢群體主要分為兩類:生理性弱勢群體和社會性弱勢群體。前者淪為弱勢群體,有著明顯的生理原因。譬如,年齡、疾病等等;後者則基本上是社會原因造成的。像下崗、失業、受排斥。從具體構成上來說,主要包括:兒童、老年人、殘疾人、精神病患者、失業者、貧困者、下崗職工、災難中的求助者、農民工、非正規就業者以及在勞動關係中處於弱勢地位的人。”
冷文彬摸了摸自己的頭頂,自嘲地笑笑說:“還是你的理論功底深哪。”
“你覺得隻有這樣的人才是弱勢群體嗎?”吳華彈了彈煙灰說,“依我的理解,但凡沒有主見,人雲亦雲的人,都屬於弱勢群體。”
吳華說完之後喝了一口茶,繼續說:“說你的方向對了,是說在中國,媒體的影響力從來沒有這麼大過。今天說你是名牌產品你就是名牌產品,明天說你是偽劣產品你就是偽劣產品。或者,你自己說自己是名牌產品,而媒體說你是偽劣產品,你說,消費者聽誰的?”
冷文彬愣了一下,說:“當然是聽媒體的。”
吳華淡淡一笑說:“所以,在媒體麵前,人人都是弱勢群體。既包括你,也包括我。什麼是真理真相?在公眾的心目中,媒體說出來的就是真理真相。就像前一段時間,涉及‘蘇丹紅’事件的方利食品公司,被媒體曝光之後,從資產3個億到破產隻用了不到短短的3個月,從這一點來看,還有什麼力量會比媒體還大呢?”
冷文彬心悅誠服地點點頭,隨即問道:“那你怎麼又說方法錯了呢?”
吳華說:“這件事不能像你說的那麼操作。花錢雇人,讓他們打開飲料,往裏麵扔進點贓東西,然後讓媒體曝光,說這個產品質量有問題。這樣的做法固然會對他們的銷量產生一定影響,可力度和範圍畢竟有限,更不足以致人於死地。況且,一旦打開了瓶蓋或者拉環的飲料,企業完全可以不承認是自己產品的質量問題,這樣事我見得多了。”
冷文彬的眼睛一亮,問道:“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
吳華端起茶壺,往冷文彬和自己的杯中斟滿茶,意味深長地說:“師兄,日後如果萬一出了事,你可別說這個主意是我出的。”
冷文彬淡然一笑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這麼多年,我這個人對朋友怎麼樣你應該知道。”
吳華喝了一口茶說:“師兄,要想成勢就要把場麵造得大一些。而且你即是要無中生有,那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這一級別的媒體就不能先對這次事件進行直接報道。”
冷文彬不解地問道:“你們不報道,還怎麼能成勢?”
“不先進行報道,不等於不報道。”吳華笑了笑說,“要想把白的說成黑的,這裏麵要有一定的技術含量。你必須先找一家不知名的小媒體,隻要出點錢他們恨不得都能把你寫成美國總統。在境外注冊的這類網站多得是,隻要他們先把這篇新聞發了,我們就可以作為第一家轉載的內地媒體。美人鬆茶飲現在已經是知名品牌了,它一出了事,必然會引發各家媒體的高度關注。為了提高和保持自己的發行量,他們必然也會跟風轉載。以《山城經貿新聞》的影響力,再加上其他媒體的轉載,這篇報道隻要一經刊發,在社會之中必然會產生巨大的反響。這就像是多米諾骨牌一樣,美人鬆茶飲一夜之間就會由聲名遠播變成臭名昭著。”
冷文彬聚精會神地聽著吳華的分析,心裏不禁升起了一種按捺不住的喜悅。
吳華接著說:“其實,事件本身的真假與否已經不重要了。但凡涉及到食品安全,消費者都會對波及到的品牌避而遠之。隻要讓北溟陷入爭議的焦點之中,整個事情就成功了。就算他們以後澄清了事實,可這個負麵影響已經造出去了,他們就是再想扭轉也是難上加難。有了媒體的輿論,消費者自然就會持幣觀望。而到了那時,你的機會不就來了嗎?”
冷文彬一邊點頭一邊說:“有道理。”
吳華熄了煙,說:“還有,我們報社作為轉載的媒體,追究不到我們的責任。要想找到那些境外媒體,就更是難上加難,人家不受中國法律的管轄。再說了,北溟不過是一家民營企業,不管報道是真是假也不會真正有人去過問。說得再白一點,事情到了最後,神不知鬼不覺,既找不到你的頭上也找不到我的頭上。”
“高見!”冷文彬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一字一頓地說,“到了最後,誰都不會想到北溟竟然是被冤死的。”
吳華說:“在哪一行混得久了,都會有些道道。要先求自保,然後才能談得上辦事。”
冷文彬說:“那好,就按你說的辦。”
吳華意味深長地一笑說:“我可什麼都沒說。”
冷文彬恍然明白過來,笑著說:“是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兩人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各自喝盡了杯中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