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隱匿的卜師(2 / 3)

在舊體製時期,貧富差距較小,攀比現象較少,上級重視“思想改造”,談心、洗腦、規劃宏偉遠景,哪怕是一場畫餅充饑的美夢,也能起到讓人心暫時安穩的作用。

而在市場經濟時期,恰恰缺失了這重要的一環。

這時候,一些人便向街頭算命先生們求助,他們寧願花錢,來買一堆謊言。他們知道,麵對搖頭晃腦的算命先生,實際作用不過是多了一個人哄哄自己,因為在精神失落的寂寥領地,不具危害性的謊言可以充當麻醉劑和創可貼。

青年導演徐寧執導的紀實影片《算命》,讓我們看到當今江湖世界所呈現的一派沒落景象:吃著低保的殘疾人曆百程,算命半生仍然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圍繞在他身邊的客戶全是在社會低層掙紮喘息的生靈,有在少女時代即被壞人強奸的女性,有靠乞討為生無家可歸的老人,他們改善命運的饑渴願望強烈,企圖憑借算命後改名、改爐灶、鏡子的位置等實現命運的轉機,麵對浩渺星空和無際蒼穹,他們百思不解:同樣在人世間生存勞作,自己的命運為何如此坎坷艱辛?算命成了惟一的慰藉與支撐,恰如吸毒成癮的病人。當然,算命最終不能改變其境遇,他們仍然在艱難中跋涉不停,看了讓人心酸感喟。影片采用白描式的敘事手法,後現代、原生態地記錄了曆百程這位算命先生的生存狀況和工作過程,不由得對這位身有殘疾的邊緣人產生幾分同情,他心眼兒不壞,雖為半個盲人,眼睛並不昏暗冷漠,身上倒有幾分俠氣和古道熱腸,隻是影片始終回避著一個問題:這個相貌怪異的算命人,對博大精深的占卜術究竟掌握多少?其內心對占卜的定位在哪個層麵呢?這大概連導演本人也不清楚。

我想起童年,在遙遠的魯西平原鄉下,夥伴們之間經常玩一種用撲克牌做道具的算命遊戲,過程複雜細致,被算者神態虔誠無比,經過幾十道洗牌工序才會得出結果,奇怪的是,它往往很靈,比如能算出某個即將娶妻的人討到一個什麼樣的老婆,相貌、性格、家境都準確無誤。那一年我八歲,在夏日的鄉間樹陰下,一摞普通的撲克牌放在中間,夥伴一反常態地莊重嚴肅,將鬼牌從中去掉,責令我反複洗牌,然後從中抽取兩張蓋在早已分開的明牌上,如此再三,最後得出結果:1.我將早早離家自立謀生;2. 成年後從事與文字有關的工作;3.母親臨終時恰巧在外地沒能見上最後一麵……接下來,它還說出了我未來配偶的模樣,將來會有什麼性別的孩子等等。多年過去,那次算命的細節曆曆在目,而且除了母親至今健在一項尚無從對證外,其餘幾項全部中標應驗。長大成年,在經曆幾個人生苦悶的環節時,也有過偶然或有意的占卜,但結論都與我的現狀有較大出入,完全不能與童年的那一次中標率相比。這讓我百思不解,在悶熱的夏天夜晚,麵對浩渺星空,陷入可怕的玄想:難道那最初的占卜,是在上帝的監督之下?人的生死與經曆種種,果真是上天注定了的必然運行?在我們的身外、周圍果真存在著一種超自然的能量?那個無所不知的神究竟躲在何處?人類的世界變化無常,反反複複,是神靈的意旨還是源於人類打破墨守常規的思維習慣?

在我的枕邊書中,馬可.奧勒留.安東尼的《沉思錄》成為睡前首選,因為它會讓人在浮躁中安靜下來,梳理一天喧囂的思路;他是一位智慧的先知,喋喋不休的哲人,似乎書中的每一句話都是說給未來中國的一個男人,令他靈魂安妥。而在不久前的某一天,我重溫希臘詩人埃利蒂斯的詩歌,這位《瘋狂的石榴樹》的作者,我熱愛多年的老朋友,卻用一行從字裏行間突然跳出的句子把我擊中:“我的上帝,你費了多少藍顏料來防止我們看到您?”

這則故事說明人類的占卜行為源於對食物的欲求:一群原始人吃完最後一塊烤肉後還覺得餓。其中一個人問:明天還會有肉吃嗎?一位長者拿來三根木棒,叫一個很有力的人折斷它,如果三根全斷,表示明天還有力氣打獵,就還可能吃得上肉;如果全不斷,則沒肉吃。於是就產生了卦爻,都是斷與不斷那一劃,所以最早的占卜叫斷卦。據說該故事在早年出土的甲骨文上有明確記述。人類在甲骨上刻下神秘的字符,必然與生存大事相關,在久遠荒蕪、飲毛茹血的時代,占卜寄托了人類生存的最大渴望,規避風險、逢凶化吉構成了人類初級階段的信仰。史書記載,先民們是如此順從天意,在安陽殷墟,出土的15萬片甲骨文中,幾乎全是占卜吉凶的記錄,密密麻麻,悠悠萬事,惟此為大。“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逆,庶民逆,吉。”(你要辦的事,雖然臣民都不同意,卜和筮認為可辦,吉。),“庶民從,龜從,筮從,汝則逆,卿士逆,吉。”(百姓要辦的事,雖然你和臣都不同意,卜和筮的結果認為可辦,吉。)(見《尚書.洪範》)。

然而,幾千年過去,人類的前程與命運始終飄忽不定,永遠不能獲得精確的預卜。這是因為人類有個怪癖,總是活在各種矛盾的糾結中,對於未知的事物欲探究其詳,而對於可以預見的事物,卻往往不屑一顧。

離殷墟遺址不遠,即是中國曆史上最早的國家監獄羑裏城,那裏曾經關押過一位氣貫天地的人物——占卜大師、發明易經的鼻祖周文王姬昌,在長達數年的囚禁生涯中,他苦心鑽研伏羲創造的陰陽八卦,對伏羲八卦進行改進,用蓍草莖演繹出六十四卦,人稱後天八卦的經典《周易》,也就是當今被占卜師們廣泛運用的占卜大法。

我一直對伏羲這個遠古人物心懷各種猜測,有關他身世的史料很少,傳說紛紜,接近神話,最基本的特征是他人首龍身,這當然是民間演繹對其形象的塑造與心理構想,即依照他對人類文化的非凡貢獻,非尋常人所能做到,而隻有“半神半人”的接天通靈者才可取得。他結繩記事、創造曆法、始造書契,這在人類始祖的新石器時代是不可想象的,但我認為他最為得意的事情,當數世間又誕生了一個他事業的卓越繼承者。這個人就是周文王姬昌。

公元2008年冬季,我曾到位於湯陰縣城以北的羑裏城遺址謁拜,遺址門外,蕭瑟荒涼,冬日的暖陽下蹲坐著散落的占卜攤,這些算命先生們之所以在此擺攤,顯然是為了搭《周易》的順風車,沾點姬昌的靈氣,但他們不過略通皮毛,離大師的境界萬裏之遙,段位不可比擬。步入羑裏遺址,感覺像個廢園,古柏參天,碑刻林立,風瑟瑟作響,一下子將人帶入兩千五百年前血淋淋的現場,我似乎看到群魔亂舞的景象,畫麵中有帝辛淩厲的目光和妲己狐媚的裙擺。

園子中央,矗立著文王姬昌的高大雕像,似乎他還沒有走遠,靈魂仍在這荒宅中隱藏,絲絲縷縷地呼吸哀歎。這位極具深謀遠慮的千古奇人目光深邃,作為上天與神靈的代言者,俗人永遠猜不透他的真正心思。滄海桑田,風雲變幻,他是否預測到了華夏大地之上發生的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