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酒館(3 / 3)

一切都像預想中的那樣,我找到一家小酒館坐了下來。那個我始終叫不出名字的小酒館是個二層磚樓,外觀是白灰粉過的牆壁,門兩側是兩個一米多高的木格窗戶,木門上垂掛著一塊棕色皮革門簾。我掀開門簾後眼鏡片上頓時蒙上了一層霧氣,我把眼鏡摘下來,朝衣服上胡亂擦了兩下。

老板娘是個模樣富態的女人,年約三十七八,她熱情地把我引到一個坐位,又朝樓上喊侍女下來多點幾支蠟燭。不一會兒,屋內亮了許多。屋子中央燃著一盆木炭火,木桌的擺放錯落有致,桌上是一些碗碟、衛生筷子、胡椒粉、味精、醋壺、辣椒油、餐巾紙等等。我點了一個羊肉湯,一盆牛骨頭,又要了一瓶當地產的低度白酒“蒲公2號”—————我平時從不自己喝酒,但現在隻求一醉方休。開始時是慢慢地吃喝,後來就風卷殘雲了。饕餮吧,媽的,人生苦短,不能委屈了自己呀。漸漸地,酒精在我體內發生作用,但意識模糊中仍然算是清醒。我看看酒瓶,已經下去了一大半,這已經達到了我酒量的極限。突然,屋子裏爆出一段京劇唱腔,整個房子在顫抖:

“朔風吹————林濤吼————峽穀震蕩——————!”

我唬了一跳,急忙順著聲音望去,見是緊靠巴台的桌上一個約摸四十的男人眼珠正瞪得像車燈,大概醉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來,一隻腳踩著凳子,手裏還拿著一根大大的牛骨頭揮舞了兩下。憑心而論,他的唱腔不錯,嗓門洪亮悠遠,與革命樣板戲中楊子榮的扮演者童祥苓相差無幾,甚至連長相也頗有幾分相似。我不禁咧嘴想樂,剛才的一陣尿憋感也沒有了。唱聲停頓,老板娘調笑道:“大兄弟,你又喝高了?哈哈哈!繼續唱,唱得不孬。”

那人卻顯得不好意思了,擺擺手,麵帶羞澀地坐下了,嘴裏呼呼地往外吐了兩口氣。

我借著酒力,朝他舉杯:“幹!”

他急忙倒滿杯,朝我道:“兄弟!幹了!哈哈真痛快!”

事情的變化極富戲劇性,三幹兩幹,他就招呼我湊到了他桌子上去,並且不顧我的阻攔,他又要了兩個菜,一盤羊雜碎,一盤油炸花生米,我們不顧一切地喝了下去。談的什麼話題我已記不清了,大概是沒有什麼具體內容,全是祝福之類的胡言亂語,雙方的舌頭都打了卷兒。後來,我看到他雙臂抱緊了頭,埋到了褲襠裏,我說老哥,你不行了吧?他舉出一隻右手擺了擺,頭仍然是沒有抬起來,我聽到他在咯咯地笑,笑得像小女孩被人咯吱了似的:“哎呀————嗬嗬嗬嗬嗬!”

我也想笑,但笑不出。然後他抬起了頭,我才吃驚地發現他滿臉都是淚水。

我說:“老哥,你笑得好特別呀!”

接著我們就擁抱在一起哭了起來,放聲大哭。哭過之後,我覺得心底的傷痛奇怪的被清除了,變得一片光明。然後我們互相攙扶著走出鎮子,有兩次摔倒在雪裏。已是半夜時分,雪停了,到處是耀眼的白光。我說老哥,先送你吧,他用手指了一個方向,口吃得厲害:“我,我家就在……阿就附近。先、先送你。嗯嗯。”

於是我們約好下周再到小酒館來,不見不散。我清楚地記得,在公路上等車的時候,他很關切地把頭上的皮帽子摘下來讓我戴了一會兒,我幾次試圖摘下,都被他用手死死摁住,他的力氣可真大!後來,終於來了一輛出租,我把帽子還給他與他告別,那帽子裏油膩的汗味跟隨了我好多天也不肯走。

可惜,我第二天就因公出差到大連了,一去就是半個多月。此後再也沒有去過那家小酒館,但我一直很懷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