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歎一聲:“唉,還可以……一般般吧。我去年離婚了,你沒聽說麼?”我搖了搖頭,告訴她我的消息其實很閉塞,從不打聽與自己的生活無關的事情。
“哈……”她笑了,“那你靠什麼寫作呢?”
“靠想象,瞎編的。”我說,心想我沒有說假話。“來,往事休提。幹一杯。”
在酒杯相碰的刹那,我的靈魂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能清晰地聽到一聲脆響,心有些亂。我的腦海裏頓時升起三盞昏黃的小燈,我偷偷苦笑起來了,眼裏有了熱辣辣的東西:哈,小酒館!金嶺鎮!你還在嗎?
時光的膠片在快速倒轉,眼前漸漸變得一片模糊。
分手的季節正值冬天,從相識到分手,我們的愛情經曆了滄桑的四季。攤牌後的那個黃昏,天空正在無端地落雪,看不清道路和行人,我跳上一輛停靠在路邊的大巴車,木然地坐下,把眼睛閉上,依然驅不走的是她的影子和聲音,我吃驚地發現,相處時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微笑,都兀自浮出水麵,真實可觸。相處時的每一個設計此刻都變成了謊言,讓我痛感人性的多變。我很痛苦,愚蠢可笑的念頭一個接著一個,———狗日的,值嗎?你真沒出息!我這樣罵著自己,一邊安慰著自己,急於找個方式盡快把內心的委屈釋放出來。找身邊的人傾訴一番顯然不符合我的性格,況且我當時對“人”這一概念正心生厭惡,覺得傾訴的結果隻能讓別人暗自發笑罷了,而博來的同情是廉價而有失尊嚴。我們周圍的文化環境裏沒有教堂,沒有上帝,內心的掙紮與搏鬥已經習慣了憋在肚子裏自生自滅。
這時,大巴車嗚嗚地開動了,在蒼茫的冬季黃昏,迎著一場斜飛的暴風雪緩緩滾動,好像因了一個人的愁苦而格外滯重,輪胎頻頻打滑。車裏有很少的幾位乘客,大概是上夜班的工人。人們跺著腳,口裏絲絲嗬嗬地噴著白氣,抖落身上的積雪。天太冷了,我能感受到他們上車時夾帶而入的一股寒氣,我的膝關節已經被凍得麻木不堪。不一會兒,售票員開始工作,在我麵前停住:
“有月票嗎?去哪?”
我敏感地聞到她衣服上散發出一股死耗子味,禁不住捂了捂鼻子。
我不知道大巴車開往何方,途經哪些小站。在它劇烈的顛簸中,我感到自己是個被世界遺棄的窮孩子,踏上了一艘狹窄的駁船,我把命運交給它了,我甚至隱隱地盼望著這輛車在路上出點事兒,一頭栽到溝裏。哈,那樣就徹底解脫了。我沙啞著嗓子向售票員打聽車的終點站,心想我就到終點站下車吧。終點站是一個工業區,我有點失望。但我還是掏錢買了票,至此才知道車是朝西行駛,其間要經過一個名叫金嶺的小鎮。我馬上想好了,就到金嶺下車吧。那個小鎮的居民有一多半是回民,我早就聽說過,隻是我從未曾到過那裏。但生活的一次偶然變故讓我與這個永遠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小鎮發生了神秘的聯係。
我下車時天色已經黑暗了,我緩步行走,觀察著周圍陌生的景物:錯落的房屋被雪光映照,冷冽的氣息,斑駁的樹影,此起彼伏的狗吠,以及屠宰的血腥味一同湧入。但似乎正趕上停電,家家戶戶的窗口上一律燭光幽幽,在落雪中給人一種大靜與安詳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