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洞裏的大師(1 / 1)

我與A是二十多年的同事,他始終對自己的生活保持遮蔽性的神秘。他是一位職業美術編輯,留著一頭披頭士般的長發。他的臉模糊一團,平時隻露兩隻黑幽幽的眼睛,隱約泛著一圈藍光。他的兩腿很長,走起路來像踩高蹺,冬天的時候會聽到骨節叭叭作響;他說話的聲音尖細,像老鼠被夾住了一樣發出喳喳的叫聲。但嗓門向來很小,必須把耳朵湊近才能聽到。有不少人反映,當你靠近他的身體的時候,會聞到一股怪味。沒有人能說出那是一種什麼氣味。

綜上所述,足以讓他與人群拉開距離,人們隻看到一個埋頭工作的背影,除此而外對他的情況簡直一無所知。在這幢擁有兩千餘人的寫字樓裏,沒有人掌握他詳細的生平資料,他也沒有家室。二十多年了,我從沒看到過他的笑容,他失血的嘴唇像一張白紙。人人都聽說他的畫很棒,但卻沒有一個人看到過。

有位香港的富商聞訊而至,來到位於郊外山洞的他的畫室,出了很高的價錢要買他的畫,卻遭到了他的斷然拒絕,他抱著肩膀說:“這是不可能的,我的作品不屬於人間。”

“真是不可思議,”富商後來逢人就說,“無論在哪裏,我出的錢都算得上是一個天價。可他居然無動於衷。”

富商搖搖頭,從幽暗的山洞裏走出來,陽光刺激得他流出了眼淚。他悻悻地離開了,他回頭與畫家告別,卻發現畫家根本沒有出洞相送。

這件事傳開以後,人們更加肆無忌憚地議論這位怪人。有人企圖找各種借口觀賞他的作品,甚至有一次集中了一批人包圍了山洞,但他把石頭門緊緊關閉,用沉默抵抗好奇的人群。後來有人打了“110”,招來一輛警車和三個警察,才把人群驅散。發生這件事時我恰好在場,協助警察維持秩序,跑得滿頭大汗。警察走後,空蕩蕩的山裏就剩下了我和A,他顯得有點激動,臉上流露出一絲驚恐。我安慰著他,他居然蹲下身輕輕抽泣。他的哭泣沒有聲音,在一片夕陽下哭得很安靜。奇怪的是,他的淚水是從鼻子裏流出來的,眼珠一動不動。

我說:“好啦,事情過去了。”

他抽動了一下鼻頭站起身來,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從腰帶上解下一把鑰匙,打開了洞門上的鐵鎖。他並沒有邀請我進入山洞,但也沒有拒絕的意思,於是我不失時機地尾隨他進入了這個神秘幽暗的畫室。一進洞他就急忙把石頭門關嚴,從帆布包裏拿出一個手電筒擰亮,光芒照耀著滑膩的路麵。周圍太死寂了,隻有隱約的滴水聲,一股濃重潮濕的陰氣像耳光一樣打在了我的臉上。我無法想象,他究竟是怎樣在這樣的環境裏開展工作的。

穿越一段狹窄的甬道,我們在一個寬敞的地方停了下來,他說:“你往左側的石壁上盯五秒鍾,這就是我的作品。”,他的話音剛落,我聽到叭嗒一聲,是他關閉了手電。頓時,我的眼前一團黑暗,難言的恐懼攫住了我的心。我按照他說的去做,往石壁上凝視了五秒鍾,五秒鍾很快就過去了,啊,奇跡出現了:一幅幅色彩魔幻的畫作萬花筒般呈現在我的眼前,那古怪的構想,夢幻般的意境,近乎瘋狂的塗抹,魔鬼與地獄景象的呈現,我懷疑這就是達利的複活。我被震驚了,忍不住喃喃自語:“天呐......太偉大了,你簡直就是一個天才!”

他說:“你再看幾幅,把頭抬高___”

“太棒了!”我叫起來,“比剛才那些更棒!如果拿出去參展,我敢說它們可以和任何一位世界級的大師相媲美。你是一個美術史上的奇跡。”我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因為我太激動了。

他冷冷地說:“這些畫一文不值。”

“為什麼?”我不解地問,“這難道不是你的原創,而是臨摹之作?”

我第一次看到他苦笑:“不,每一幅都是我的精心創作。但它們根本取不下來,更拿不出這個山洞。而且,一見到光,它們就會消失。”

為了驗證事實,A把手電筒重新擰亮,將刺眼的光柱打到石壁上,果然,上麵什麼也沒有。石縫正在朝外滲水,滴到一片苔蘚裏。

A說:“這是一個奇妙的山洞。十年前我無意中來到這裏,發現我的意念和狂想可以印到石壁上去。它們完全體現了我內心的想法,但我一旦回到寫字樓裏企圖把它們臨摹下來,卻總是不能成功。這讓我覺得,精彩的藝術隻存在於意念之中,我為此深感痛苦。”

我感到好奇,問:“如此說來,我也可以用意念試試嗎?”

A點點頭:“當然可以。全神貫注,不要有雜念,把你最渴望的畫麵塗到牆上去。要自信,自信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家。開始吧。”

於是我即興構思了一幅畫:沙丘上一輪碩大的月亮,一片墨藍的湖水,岸上是幾株凋零的樹木。一隻虎視眈眈的狼正在仰天嚎叫。

遺憾的是,我使出了渾身解數,采取了各種方式,折騰了一兩個小時,我的意念創作仍然不能在石壁上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