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並不了解旅女。
比起她本人,我更了解她的飛船,遷躍者號,那是我見過最破爛的船,我敢打賭,整個恒星係都找不到比它更糟糕的了,甚至連馬耳他人都不願意寄生在上麵。馬耳他人是瘋狂的流浪民族,他們是圓盤狀的,隻有一手來長,密密麻麻長滿了腳,每隻腳上都長著厚厚的吸盤,可以吸附在宇宙飛船的外殼上,隨船免費旅行。幾乎每艘船上都能找到馬耳他人。過多的馬耳他寄生蟲會增加飛船重量,減慢速度。所以每到一個港口,你都可以看到一些人惱怒地戳著船外的馬耳他人。他們唧唧呱呱地叫著:“別啊,別啊。”不反抗,也不鬆手。要是被戳下來,就挪動著他們不適合行走的腳,向另一艘飛船爬去。他們不在乎別人的白眼,對什麼都無所謂,“死亡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他們說,“若是不介意,就請讓我寄生在你的船上吧。我不會妨礙你。我隻是想去另一個地方。”
是的,隻是想去另一個地方,另一個地方,不管它是不是更好,隻是想離開這裏,去往那裏,旅行永遠沒有盡頭,死亡隨時可以降臨。我親眼見過一個馬耳他人死去。有一次,在第九大道,另一艘飛船超速,擦過我的船右舷,刮掉了附著在那裏的一個馬耳他人的頭,他的身體還在我的船舷上,腦袋卻掛在那艘船上飛走了,甚至來不及發出尖叫聲。黃色的黏液從他的脖頸缺口處流出來,滴滴答答流了三個恒星日才流幹。我從來不知道那麼小的身體裏居然能裝下那麼多的液體。體液濾幹之後,馬耳他人隻剩下一個空殼,一個被喝幹了的空皮囊,可是他腳上長著吸盤的那一塊卻還是飽滿的,牢牢吸附在船舷上。這具沒有頭的幹屍在我的船上掛了兩年。我沒有取下他,因為我不知道該把他安置在哪裏。他似乎不屬於任何地方。每當我抬頭往右看時,就會看到他的屍體,一種無力感湧上心頭:生命是如此飄渺。
這種無力感反複地侵蝕著我,使我越來越虛弱。直到有一天,我的船經過一個蟲洞的時候,船右舷那裏發出一種喀啦喀啦的聲音。我轉頭看去,那個馬耳他人的腳在慢慢脫落下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能做什麼,隻是看著,看著這具伴隨我兩年的屍體從船舷上剝落下去,一點一點被虛空吞沒。一種令人窒息的哀傷籠罩在我頭頂,黑暗,虛無,我的一部分似乎也隨之死去。脆弱來源於我的種族天性,過度的敏感。
幾天之後,或者很多天之後,我遇到一個年老的馬耳他人,眼神渾濁,蜷縮在廢鐵堆裏,隻剩下一隻腳還是完整的,其他腳軟塌塌地拖在身體上,破碎不堪。我給他買了一杯潘神濃汁-安息酒。
“謝謝。”他說,低下頭一口一口地啜吸著。
喝完之後,他抬起頭,平視著我,說:“很好喝。”
“它讓我回憶起很多。”他說,“很多去過的地方。我懷念著它們,真想再去看一眼,可是找不到適合的船。我老了。”他平靜地笑起來,“我實在太老了。你們的船開得太快,急匆匆的,甚至不願意多停留一會,還沒等我爬過去,就開走了。”他笑著,蒼老的被損壞的麵容。
“你可以來我的船。”我說,“我開得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