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細想過。
我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為,蓋烏斯總是離不開我。
但他已經成人了。他會娶妻生子,他的生命中會出現許許多多其他的人。會有人愛他,會有人比我更好,會有人對他更有利。
心底湧起隱隱的焦慮。
“感情控製,說來簡單,實則困難,稍不留神就可能遭到反噬。被控製者常常左右著控製者的心理,其一舉一動都影響控製者情緒。控製是一種占有欲,而欲望越強,負擔就越重。越試圖控製什麼,就越無法擺脫什麼,隻會越來越緊張、焦慮、多疑。控製者其實才是被控製的那一個。”
她說得越來越抽象,而我竟仿佛隱約有所體會。
“所以,我勸你不要試圖控製他。你沒有這個能力。你應該去愛他,就像他愛你。”她拍拍我的肩,“我的渥大維婭,相信我,你不知道自己是多麼幸運。你要好好珍惜它。神靈不會再次賜予這種好運。”
無言以對。半晌,逼出這一句:“他是我的弟弟……”
“我知道他是你的弟弟。我也沒有教唆你們去做什麼。”她眨眨眼,笑得輕俏而嫵媚,“但愛情是屬於年輕人的。就像柏拉圖所說,‘愛神顯然是年輕的。他不僅年輕而且嬌嫩,隻有荷馬這樣的詩人才有本事描述他的嬌嫩。’(19)我這樣的老女人,已經不敢奢求愛情了。但你要珍惜。男人隻有年少的時候才‘可愛’(20)。長大了,心思卷進各種肮髒的勾當,人也就髒了,就像黃金化為黑鐵,乳香化為塵土。”
我哭笑不得。她的想象力也太豐富。
蓋烏斯隻是我的弟弟。雖然卡爾普尼婭不在乎世俗的看法,但對我而言,完全無法想象,與他有超出姐弟之外的關係。
然而,因為她的這番話,再次見到蓋烏斯時,我還是有點尷尬。
-----------------------
一月伊代日的後五天(21),龐培和大部分元老封閉國庫,撤離羅馬。
聽到這個消息,是在淩晨。竟有種不能置信的恍惚,又從未如此清醒。
卡爾普尼婭和蓋烏斯則很是鎮定。
的確,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凱撒孤注一擲,軍隊已渡過盧孔比河,向羅馬迫近。龐培的募兵準備尚未完成,在羅馬還沒有能與凱撒抗衡的軍力。他隻能暫時撤離,前往南方。畢竟他在西班牙等地還有重兵,實力雄厚。
從穴居的鬥室,重新回到街道上,宛如幽靈重返塵世,再世為人。
東方的的天色淺了下去,曙光呼之欲出。夜色逐漸透明起來,像烈酒中摻入清水。鉛雲散去,天空染上血靄,泅出一片濃紫,酡紅湧現,像荷馬詩中“葡萄紫的大海”(22)。
黑夜做著最後的掙紮,光明在那一刻驅逐了夜之混沌。輕盈的琥珀色物質籠罩著一切。
這座永恒之城(23),被黎明點亮的街景,那麼陌生。
曾經繁華熱鬧的街區,如今空空蕩蕩,不見行人車馬,商鋪緊閉。被馬蹄踏爛的植物汁液在沙子上宛如斑斑血跡。殘灰飛揚。
晨光愁慘。整座城市浸沉在死寂之中。
無人管理的羅馬,沒有了權力,也就沒有了秩序。凱撒的軍團不久之後就會抵達羅馬。能夠想象,人們都藏在家中,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避免惹上麻煩。
連神殿也關閉了。祭壇上,沒有獻祭,沒有歌聲,沒有輕煙升上天空。那些宏偉堅實的圓柱和壁畫上,神祇在晨光中漸漸蘇醒。他們帶著含義不明的微笑,俯視一切。
在這裏,找不到神靈的蹤跡,它們不在雕像上,也不在書卷裏。不再是荷馬史詩中諸神的時代,神的權力早已被人間的權力取代。
在這個時代,有一個無限光榮的名字:元老院與羅馬人民(24)。人間權力的代表,是元老院。
麵前就是元老院會堂(25),羅馬的心髒。往常,現在正是開始舉行會議的時間(26),此時卻是一片死寂。大部分元老,包括西塞羅,都跟隨龐培離開了羅馬。他們在凱撒兵臨城下之前,倉皇逃離,把羅馬城拱手相讓。
元老院,名存實亡。
會堂門前的空地上,晨光照耀著共和國曆史上的英雄們的雕像。大理石雕像高大而宏偉,閃閃發光,注視著遠方,宛如護城神像(27)。而此時,它們成了昔日正義與榮耀的墓碑。
元老院已不再是羅馬。但,什麼是羅馬?
我不知道。
一陣琴聲傳來。循聲望去,隻見高大柱廊的陰影下,一個蒼老的乞丐坐在石階上,背對著朝陽,彈著裏拉琴。
琴聲中,一群白鴿不知從何處飛來,掠過淡紫的天空,雙翅漾著霞光。在掠過頭頂的瞬間,空氣純淨得可以看清鴿子胸腹下的絨羽。它們帶著悠長的鴿哨聲消失在遠方。
盛大的朝陽從連綿的建築物之後緩緩升起。整座城市如同得到神啟,被最輝煌的光芒照耀,除了幾處淡淡的陰影,完全籠罩在一片金光之中,恍惚間竟覺得比太陽還要刺眼,像一個不朽的傳說。
但,黎明真的到來了嗎?
我不知道。